

飞机在夜色朦胧的昆明长水机场降落,马上就接到学龙的电话,说他在B出口处等我。因我离开部队已有45年了,怕见面时相互认不出来,特意发了一张我的近照给他。学龙回信说:“原来我们也担心接机时认不出你。看了你的照片,感觉还是老样子,这下放心了!”当我拖着行李箱走出,也一眼认出了学龙和站在他旁边的侯荣森。其实,我和学龙相处的时间很短,他刚调到师部当新闻干事不久,我便退伍了,而荣森在组织科,基本没有什么交往,只是同在一个食堂吃饭打个照面而已,但我却清晰地记得他们当年的模样。此次回云南是参加“战友滇西行”的活动,年初接到通知后,我由衷盼望早日成行,心里太怀念部队驻扎过的临沧地区了。 同时,这次参加战友聚会,我携妻子同行,想让她了解我当年生活过的地方。2002年,重庆电视台拍摄一部回忆伟人在重庆的电视剧,其中有个情节是为护送佤族头人进京参加国庆观礼,途中遭土匪袭击。我便建议导演到沧源拍外景,当摄制组乘车经过临沧时,他的夫人便迫不急待地给我妻子打来电话:“豫辉,你今后一定要对李耀国好一点,你根本想像不出,李耀国年轻的时候生活的环境有多么艰苦啊!”豫辉转告我后,我淡淡而言:“她现在看到的,已比过去好得多了。”奇怪地是,在别人看来艰苦的地方,而留在我记忆中的却是一种温馨。走出机场,夜空中飘着小雨,气温骤然凉爽起来,学龙关心我的衣服带够没有,说昆明的天气早晚温差大,好在我并没有忘记,衣服准备还算充足。荣森开车刚离开机场,我就接到余铜从安徽打来的电话。我还在重庆时,就不断接到他的电话,他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参加这次的“战友行”,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其实我和其他战友一样,对他不能参加我们的“战友行”,心里多么惋惜,因为他是我们大家都敬重的人。在车上,学龙问我:“你还记得马天潮?”我点着头说:“怎么不记得?我还去过他家呢。” 学龙道:“听说你要来,他很高兴,本来也想来接你的。”我想起了天潮,我和他几乎同时调到师政冶部,彼此应该是很熟悉的,并且天潮是个很厚道的人,只不过我老觉得他在干部科,掌握着我的命运,对他有些敬而远之,这就妨碍了我们之间的交往,我退伍之后,就失去了和他的联系,屈指已达45年了。学龙挂通了他的电话,把手机递给我,耳机里传来了天潮浓厚的昆明口音:“耀国,你咯还记得我哂?”我忙说:“记得记得,你还去过你家,你家住在小西门。”天潮说:“你的记心咋个这样好?”我也很奇怪,我对在部队的生活,几乎所有的细节,我都记忆犹新,即使相处时间不长的战友,像学龙,荣森、桐粱、守静,不仅一见面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而且还能清晰地回忆出和他们相处时的情景。学龙和荣森送我们到国防宾馆住下,执意要请我们吃夜霄,以示欢迎,想到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他俩又是组委会成员,有更多的事要准备,我便婉言谢绝了。待我们刚住下,从北京赶来的邓忠义就敲门而进,他比我们提前两天飞到这里。忠义原是119团宣传队的,长得很英俊,后来八一厂拍电影《丛林生活》,我们在孟定相处了半年多时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出差到北京,常去找他。他转业到建设部,任机关事务局局长。我便下榻在他分管的招待所里,受到他很好的照顾。算起来,我们也有30多年没有见过面了,我感觉他基本没有什么变化,长得仍然那么帅气,一双明亮的大眼晴炯炯有神。我想起当年给他取的外号,便叫他:“艾森豪威尔!”他笑了,回忆的大门瞬间打开,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但想到明天出发很早,并且路上还要相处很长时间,他便告辞了。我们所住国防宾馆,原是昆明军区笫四招待所,战友张桐梁曾任过老总,由他安排住在这里,自然有了许多优惠,但由于昆明要迎接亚博会,连夜赶修地铁,我住的房间紧靠一个工地,整夜响声雷动,但我这晚却出奇地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大厅,住在昆明的战友已陆续赶到了,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张开德,虽然他的头发已花白了,但是他那张娃娃脸,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可以说在此行的战友中,我和开德接触得最多,他还在119团当战士的时候,我们经常参加军、师组织的文艺创作活动,虽然他后来官居师级,大校军衔,但并没有妨碍我们的友谊。他后来转业到云南五矿集团任党委书记兼副总裁,我每次到昆明总是先打电话给他,他也总是问我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我常开玩笑地说:“把你的座骑借来用几天。”他也爽快地一笑:“没问题,你一下飞机,我就派车接你。”开德的夫人小刘是重庆人,他偶而也回重庆,有一年,我在大街上碰到一个年轻的上校,细看是开德,想不到分开没多久,他就当上这么大的官了。开德见我,便拖着声音说:“耀国,怎么样?过得还好吗?”我装出一脸苦相,哀求地说:“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请首长救济一下。”说完,俩人便在大街上放声大笑。
这次同行的战友,多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参军的,现在都已成了70岁左右的老人,还有更老的,原军干部处周处长我不认识,但宣传处长马合坤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我刚参军时,他已是有名的随军记者了,可以说我们中的许多战友都是在他的帮助下走上新闻工作岗位上的,他和周处长不顾80多岁高龄参加这次“战友滇西行”,足以说明他们对战友情的看重了。
从昆明到临沧,原来乘车要走三天,现在修了高速公路,一天就能赶到了,原先在旅途中住过的楚雄、南涧一晃而过,不能下车再看看曾经住过的地方,心里多少有些遗憾。车过弥渡的时候,我告诉豫辉,这就是那首风靡全国经久不衰的民歌《小河淌水》诞生的地方,豫辉一下来了兴趣,不禁轻轻哼了起来。车过景云桥,便进入临沧地区了。我们在桥头下车。这座我们无数次经过的大桥和桥下缓缓流过的谰沧江,只不过原先的索拉桥变成了钢筋水泥的桥了,江水也因为上游修了曼湾水电站而失去了往日的汹涌澎湃,两岸峭壁上的猴群亦失去了踪影。我突然想起己故的原炮兵320团新闻干事耿英的一首短诗:“澜沧江水湛蓝,战士野营江边……”以后的道路基本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路面加宽,变成水泥路了。一路所经过的地方,我们都再熟悉不过了,因此我们都会不约而同的喊出:云县、头道水、羊头岩、蚂蚁堆……因为路上遇到堵车,到达临沧已经天黑了。夜色中的临沧灯火辉煌,笔直的马路,交叉路口的红绿灯,川流不息的汽车,高楼林立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店,已不是我记忆中的临沧。它不再是那座边陲上古朴而破旧的县城,而是一座现代化的都市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市郊的军营,也就是我们魂牵梦萦的地方。气势恢宏的营门已取代了原先简单的四根水泥柱了,五十代的苏式营房已变成了整齐的楼房。原先的菜地己铺成了平整的大操场,鱼塘也变成了碧波荡漾的湖面了,营房里绿树成荫,到处鲜花盛开,简直成了一座公园,记忆中的一切荡然无存,我们只能凭记忆去寻找过去的足迹,我带豫辉去看我当年住过的宿舍,机关办公的所在地,打球的地方,还有我照过相的位置,并对她说:“回家后对照老照片,你就会发现变化有多大。”我感慨着岁月的流失,当年我们生活在这里的时候,还是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而现在都已成了步履蹒跚的老人,当我看到一列年轻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代经过我的身旁时,我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的身影。
我们继续出发,又来到博尚原120团的驻地,前几年临沧市修建的机场就在附近,营房已没有驻军,己经荒废,只剩下一座破烂的礼堂。我想起了战友冯宜贵,他原先就住在这里,退伍回到重庆后,我们交住甚密,后来他成为了全国很有名的雕塑家,不幸在一场车祸中罹难。生前他为了报答部队的培养之恩,特意创作了一件雕塑作品《老山魂》赠送部队,至今还耸立在40师营房里,然而故人已去,我站在他的故居前,不禁伤心垂泪。后来我们又去了烈士陵园,向在1950年因土匪袭击牺牲的老战友默哀致敬。荒废的不仅仅是120团营房,当我们赶到双江,去参观118团驻地时,过去整齐的营房已无踪影,我们好不容易在废墟中找到一个残缺的厕所,孤零零地淹没在一片荒草之中。改革开放之后,我国实行大裁军,许多部队的建制已取消,虽然减少了兵员,但是走科技强军的道路,更大地提升了部队的战斗力,当后来我们到耿马119团的驻地参观时,深深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离开双江,我们赶往沧源。沧源是我国佤族最主要的集居地,在解放初期,被社会学家称之为还处在为原始社会,我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去时,虽然已脱离了刀耕火种、杀头祭谷的历史,但在寨子里还能见到残留的人头桩和大树上挂满的牛头骨。由于佤寨多建於高山深处,终日云雾缭绕,一直充满着神秘的色彩。我们此行所见到的,却是在山下新建了许多佤寨,这种用现代建筑材料兴建的安置点,虽然改善了佤族人民的居住条件,但是佤族传统的生活,是否也改变了?后来我们在傣族地区也发现了这种巨大的变化。
我们在沧源县城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去参观翁丁寨。也许为了旅游,让人们还能见到佤族的原始风貌,翁丁寨的确保存得还比较完整,一幢幢竹楼和穿着传统服装的佤族人,仿佛使你感到回到了遥远的年代。
我们继续行驶到了耿马,原119团的营房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现代化的军营,野战军也换成了边防部队,望着崭新的战车和鲜花簇拥的军营,不由得使我们羡慕起了这些当代的军人。原40师和所属的部队驻扎过的军营旧址,我们都参观完了,虽然当年的营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在我们的内心里,它依然存在着,并且会经常在我们的梦中出现。傍晚时分,我们到了孟定,这里是过去部队野营经常来的地方,也是我认为最美丽的地方。当年我随119团拉练翻过大青山,一眼望见孟定坝子,立刻被眼前的风光惊呆了。孟定就像一颗绿宝石镶嵌在群山之中,翠绿的稻田,竹楼在凤尾竹的浓荫下若隐若现,还有成群结队的傣族姑娘,穿著色彩斑烂的桶裙在路上行走,使我感到一种异域的风光。1967年,八一厂拍《丛林生活》,选景就在这里,我和余铜、冯宜贵、邓忠义、古孝义在这里生活了半年时间,而现在这里已是面目全非了。当我们走进四方井寨,这里已没有竹楼了,用板材和水泥修建的房舍,虽然还保留了傣族的风格,但没有了竹木结构,也就没有了它原有的风味了。孟定地处边境,城镇化的步伐很快,南汀河对岸正在修建一条高速公路,许多植被都已毁掉了,原来遮天蔽日的森林,现在露出了光秃秃的黄土。幸好有孝义拍下的许多照片,我还珍藏着,我对豫辉说:“回家你对比看看照片,你就会感觉孟定过去是多么的美。”夜宿金水河口岸,界河对岸就是缅甸,也是毒品泛烂的金三角地带。以后的行程就是纯粹的旅游了,虽然芒市、瑞丽、腾冲过去没有去过,但是没有记忆的旅游,很难再有兴奋和激动了。我现在只盼望着还到一个我日夜思念的地方,那就是大理。
我记忆中的大理,不是电影《五朵金花》那些画面,而是14军的营房。1962年初夏,我以一个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身份,出席军里为纪念毛泽东《延讲》发表20年召开的座谈会。正是在这次会议上,我认识了冯牧和军区、军部的许多军旅作家,在他们的帮助下,使我走上了文学之路,我一直把大理当作我心中的圣地。但是这次抵达大理后,因为换防的31师和14军没有历史上的隶属关系,没有我们认识的首长,因此进营区参观便遇到了困难,我们只能透过营门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完全陌生的营房,只有那座烈士纪念碑依然还在,我还记得朱德元帅亲笔题的碑文:“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中。”
虽然没有进到军营参观,使大家心里有些遗憾,但是到战友瞿文早家里作客,又使大家兴奋不已。我过去并不认识瞿文早,这次在昆明出发时,他找到我说:“耀国,我早就知道你,你的好多文章我看过,写得很生动。”从他的自我介绍里,我了解到他原是军文化处的,转业后到《春城晚报》当过副刊主编,出版过好几本书。说着,把早己准备好的书送给了我,我利用途中的空隙时问随便浏览了一下,深为他的勤奋所感动。瞿文早的别墅修在洱海边上,坐在客厅和露台上都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洱海和远处朵朵的白云,一路奔波了十来天,能够静静地坐下来品茗赏景,不能不说是极大的享受。当晚的宴会就在别墅里举行,文早是彝族人,专程从几十公里外的彝族山寨里拉来土鸡和山珍,以他的热忱来招待战友们。我心里明白,这是此行最后的晚餐了。
这次“战友滇西行”活动结束了,尽管大家敬酒时都说:“今后还要经常组织这样的活动,重走滇西。” 但我知道,对于我而言,已经不再有机会了。时光荏苒,岁月不再。我心里充满幸福的回忆,因为我把青春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题图:滿江红
作者简介:李耀国,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编剧,《红岩》杂志原副主编、重庆电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参与策划和统筹影视剧一百多部,主要作品有《母亲母亲》《雾都》《一双绣花鞋》《街坊邻居》《铁核桃》等。多部作品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和“飞天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