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崴(台北) 画
庐山
李白来过,白居易来过
苏轼来过
杜甫没来过。我代替杜甫
从陇蜀古道启程,千里遥临
我给酷暑季的庐山
带来了杜甫草堂的秋风
以叶尖滴落的夜露
熄灭庐山会址尚温的余烬
我将从黄四娘家挖来的蔷薇
移植到花径公园
并且将追随而来的一双戏蝶
留在如琴湖畔的草地上
我还带来了洞庭湖波
与鄱阳湖叠映
任它在含鄱口前,惊涛拍岸
摇撼豫章古城和我的心城
我将美庐从地图上轻轻揭下
覆盖在恒大地产连片的
烂尾楼群上
为诗圣绘制新的《广厦图》
我将李白的庐山
白居易的庐山、苏轼的庐山
改写成杜甫的庐山
涂国文的庐山
(2024.7.13)
姑苏谣
一个月前去看望过的瘦西湖
一定变丰腴了吧
连日来暴雨如注
她二十四桥的衣带,一定被绷得紧紧
一个月前盘桓过的姑苏城
一定更加瘦削了吧
她失血的面庞
一定比失血的六月还惨白
(2024.6.29)
宝石诗会
网络论坛时代
(说来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也曾以网名,在北回归线诗歌论坛
潜水过三个月
后来忘记登录密码,我就不再上了
从这一意义上说
我也可算是一个
“失踪的北回归线人”
36年来,北回归线诗群一直坚守在
北纬23.26度的位置上
我也一直伫立在北纬30度左右的杭州
近观或者遥望它
甲辰六月廿二日,台风“格美”已过境
我从北山街拐上宝石山
236级台阶,重新激活了
遗落在我心底的那串登录密码
(2024.7.27,夜)
黑暗楼梯
黑暗中,一个黑暗的人
快步走下楼梯,如同白昼
他对黑暗很熟悉
或者说,他已习惯黑暗
他的双腿,轮番曲直
悬在黑暗中,又重重踏在黑暗上
如同一个矿工,从黑暗上方
下到黑暗的井底
他搅动着黑暗。因为他的搅动
黑暗变得更加黏稠
他从黑暗高处转下
进入更深的黑暗
没有人看见黑暗中的他
他在黑暗中,看见黑暗的自己
(2024.5.16,夜)
丘陵帖
它的语汇中没有巉岩的高峻与尖锐
只有泥土朴实的起伏与柔和
所以它一眼望不到边
鹧鸪声啄破故乡的白昼
蛙鸣声塞满故乡的夜空
在昼夜之间,楔着一个归来的我
“鄱阳湖的巨舌
深情吻着江南丘陵的红唇!”
在昔年的诗篇中,我这样写道
父母的墓茔以最小的山包形象
在夕阳的照耀下
加入江南丘陵的版图
我的眼角,滚落一颗泪滴
我知道,那是来自灵魂深处
鄱阳湖与信江的浪涛
(2024.5.4.夜,于故乡)
磨石书店,致蒋立波兄
起势高,落下的双手才更有力道
所以你选择在西景山顶磨石
四周起伏的峰峦是献给你的起伏的掌声
而飘浮的云汽
适合为你的手掌降温
以免忧愤烧坏你的胸膛
你磨石的姿势,酷似磨刀
我知道,你是将自己作为一件刀具来磨
为了磨出那个湮没的自己
你顺着逻辑的纹理,探入真相深处
磨去虚妄,磨去浮词
磨去钙化的悖谬与荒诞
磨出一个不露声色的真理炼金士
你表层的辞采,绚烂了一片春光
而深层的奥义却并不为秋风所知
而我恰恰是洞悉秘密的一个
你一直在磨,执着地磨
现在,玉显露出来了:语言之玉、修辞之玉
良知之玉
以及那些敏感之玉
(2024.2.18,夜,散步速记)
西景山
对于世界
西景山就是另一个世界
绿色峰峦汪洋一片,在贵门汹涌
一轮落日,在无垠的绿涛间漂浮
东边是山,西边是山;南边是山
北边是山;身旁是山,远方是山
云雾的浪花,山径的潮线
目光被无边无际的峰峦胶着,无法突围
一道道山棱,支起一张巨大的滤网
过滤着尘世的喧嚣
我是西景山唯一的杂质:
沧海一粟
我得意于君王般独拥这无尽孤寂的江山
我游鱼般消融于这浩瀚的波峰浪谷中
(2024.1.18)
冠云峰
江南园林湖石之最
它不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大
依然像一个邻家小妹
羞涩在南太湖的美学中
她和小姐妹们,都有着一个男性化的名字:
瑞云峰、岫云峰……
她们女性的肌肤中
挺拔着江南文人的风骨
湖水中长出的山峰
比石头上长出的更秀丽
她的美名
被湖风从留园小小的院门窃走、散布
她依然低着头
替留园保守着四百余年的秘密
园外早已变成一个风尘世界
她一点也没有惊觉
(2024.1.1,夜)
大暑
由小暑到大暑:暑气提高了一个级别
枝上的蝉鸣也提高了一个级别
变成了鸟鸣——
我谓之“蝉鸟”
蝉鸟一轰鸣,枝上其他的鸟
便一起噤了声。即使在黑夜
这些鸟儿的眼力劲依然厉害
知道谁才是大暑这个节气的主角
游步栈道边的河流
变身为流淌的温泉
尽管多年不游泳了,但以一种狗刨式
游个来回应该不成问题
泊在路边的汽车,它们的金属引擎盖
一齐还原了淬火前的暗红
一截晚风从路面拂过
遗落一股烤焦的糊味
(2024.7.22,夜,散步速记)
伊园,致李渔
主角从来不在场
一群自己的异类,在热闹的大剧场
上演自己的戏剧
而你,站在一群自己的异类之外
冷眼旁观
一出关于自己的戏剧
园中的杨柳,都退下了绿色树皮
做了剧场中飘飞的水袖
——这,当然只有你才能看见
后到的我,后到的我们
看到的都是杨柳青青
而小园荒芜,春风像个丫鬟在掩泣
你不在剧场,甚至
不在荒芜小园
你在夕照尽头辗转
明朝的酒葫芦在清朝的河水中漂着
你伸出左手抓不住
伸出右手也抓不住
人生如戏。你将自己从剧本中摘出
那些演戏的人都在戏中
独你,在戏外
(2024.5.28)
午夜之后
午夜之后,世界整体黑暗下去
我却开始发光
发光的,是身体内部那些细小的颗粒
譬如蜜蜂、花蕊、飞鸟和良知
黏稠的黑暗在翻卷,那么多贪婪者
像被困于泄漏的原油中的企鹅
即使在睡梦中,他们的呓语
也鼓涌着对权杖和美元的渴求
我为我的光明,向世界谢罪
向黑暗谢罪
由于我的光明,惊扰了他们的酣眠
大地一片黑暗
我却这么明亮,明亮得一无所有
像一个透明人
(2024.4.17,中午速记)
从一片碎瓷中指认一个个覆亡的王朝
青花、釉里红、釉上彩、黑色釉、灰色釉
紫色釉、茶叶末釉、炉钧釉、窑变釉……
大明宣德年制、正德年制、嘉靖年制、万历年制……
大清康熙年制、嘉庆年制、咸丰年制、宣统年制……
一块块底部朝天的瓷器碎片,像一个个覆亡的王朝
躺在景德镇御窑博物馆的玻璃展示柜中
暗红或深蓝的纪年款识,俨如一枚枚死亡印章
盖在形状不规则的瓷片上
它们锋利的边角,闪烁着利刃的寒光
一不小心就会将游客的手指与目光割得淌血
一片片泛白的多边形,仿若碎裂的王权和疆土
周遭是无边无际的漫漫历史暗夜
在它们近旁,一件件残器靠着修复者的悲悯与匠心
从碎裂和掩埋中还魂、站起
一道道丑陋的白乳胶缝痕,群蛇般爬满它们光洁的胴体
像一个个坍圮的江山永固的美梦
一条金龙盘旋在一只修复的大缸釉面上
脚下散落着一堆碎片
细细端详可见金龙已拦腰断为数截
而从脚下那堆散落的碎片中隐约传来彻天的呐喊声
(2024.2.18)
我喜爱枯枝胜过繁枝茂叶
我酷爱摩灭之美
酷爱颓废、侘寂深处时间的遗迹
当满天枯枝扯破流云的衣袂
它说,“我收纳了夕照的愁容
和朔风的悲远”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朝代
我宁愿是晋而不是宋
铁砧上的飞禽与酒壶中的猛兽
被铅云牢牢地摁在
寒风中磨擦
疾行的五石散
也无法散尽一个朝代的忧愤
那么,穷途之哭就是一种突围?
是谁将文字刻上了危岩
又是谁将音乐从天空抛下深渊?
作为一种从铁砧上逃逸的铁
枯枝是我们这个时代唯一的审美
它驱赶了树叶与鸟声
如同游鱼驱赶了河水与圩堤
显示出与晚霞格格不入的脾性
“当杨柳披上了夕照的婚纱,
她是否嫁给了永恒的爱情?”
人世的繁华如雪崩
而此刻一片虚无的凌霄宫遗址上
乱石正以北极旅鼠的速度繁衍
(2024.3.1,晚归于地铁上)
鹿门书院
傍晚的鹿门书院仿佛一只老猫
顾自在夕照中打盹
杂沓而至的脚步声
叩不开它沉重的眼睑
一场晨雾:一条湿漉漉的毛巾
将它从一场千年酣梦中擦醒
门一开,诵读声就涌出来了
抑扬顿挫,铺成门前的一道道石级
满山的小鹿,那是从四书五经中
跑出来喝露水的
它们在阳光中轻盈地跳跃
弹起一篇篇道德文章
木料与石头的常见构筑
生生不息与坚定稳固的和谐组合
这没有镏金描红的殿宇
在读书人心目中,从来不会倒塌
从西景山归来
我记住了两个鹿门——
一个傍晚的鹿门:寓意逝去的时代
一个白天的鹿门:代表开放的未来
(2024.2.18)
游新昌大佛寺
高处的佛,高过众生的掌尖和额头
它们居住在云端,寻常看不见
低处的佛,居住在低处
被低所遮蔽,同样难以看见
譬如新昌大佛寺大雄宝殿里的江南第一大佛
它坐落在路旁山脚下的殿宇中
游客蹲下身,也只能看见五重殿宇
最底一重大雄宝殿的木格门扉
即便目光锐利的人,也无法穿透
殿外的香火,看见佛的庄严法相
抵达佛,需要经行生老病死
经行贪、嗔、痴、慢、疑、执念和俗世繁华
如同从喧嚣的红尘趋近佛
必须经行一条曲折的金色甬道
经行傅实的大“福”字和石壁上米芾的“面壁”
佛示现各种化身,或行或攀或立或坐
或卧或蹲或跪或趴,灭度众生
一如双林石窟卧佛殿里的佛祖
静卧在须弥宝莲花座上,以涅槃的姿势
向众生开示不喜不悲、心安理得的真谛
(2024.3.23)
三叠泉
往返共六千六百多道石阶
往,三千三百多级
返,三千三百多级
走着走着
下行的石阶就长进了左腿
上行的石阶就长进了右腿
六千多道锋利的阶沿
来回削刮着
陡峭的腿骨
大腿,一叠泉
小腿,二叠泉
脚踝,三叠泉
几顶竹轿和一片酸胀的云
停在膝盖中
在拐弯处释放诱惑
身边,溅玉;身上,飞珠
两挂不同的瀑布
构成夏日壮阔的呼应
(2024.7.12,夜)
涂国文,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江南书》《词语快跑》《苏小墓前人如织》《青铜的暗疾》《李叔同情传》《苏曼殊情传》等16部作品,作品见于《文艺报》《民族作家》等170余家报刊,入选《中国新诗排行榜》《汉语地域诗歌年鉴》等逾百部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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