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公

癸卯七月既望,苏子赤壁泛舟日也。白露未晞。天门开,鬼门闭,人间兆吉。大雁南飞,“老鸟”北还。余与三五噍类羁旅避暑山庄。其时天高云淡,暑热依旧,而满目青葱,溪泉淙淙,桂子飘香,天道殷勤,骤现瑞丽,鬼斧神工者,不一而足也。大娄山千沟万壑,余独留情上水沟者何哉!夜郎故地,万般自是。传曩昔沟底奇泉,水出滋溉农田,岁足年丰。然滋溉未遍,乡人啧有烦言,诉之山神。翌日泉水忽洄而上,纡回周行,旱田得水,咸与欢忭乎哉。余或徜徉山间,观上水之泉,恨不画影图形,赋以志之。
山蕴龙象,水涌金莲(注1)。龙涎清冽,溱水汩汩生焉;象鼻逶迤,娄山奇峰寄焉。比及秋高气爽。登高望远,彼苍苍运乎南极之溟;云卷云舒,彼鸿蒙开乎千载之上。时不我待,伸展拿云之手;大口喘息,养足肺腑之言。山不厌高,何惧四手四足;道阻且长,端赖持之以恒。间逸兴遄飞,攀悬崖而睹云裳之仙,忽童心不泯,拨荆棘而寻往日糖罐。八月瓜徒悬高枝,望梅可以止渴;救兵粮挂落身畔,思之留待有缘。农家牲畜,生态宜室宜家;荒径松毛,原来宜炊宜爨。花海余脉,天公播撒云雾,漫空百花争艳。桃花红,李花白,梨花冷,榴花热,紫薇皇皇。凤仙含颦,玫瑰飘香,海棠弄影。鸢尾花、太阳花、蝴蝶花、五星花、飞蓬花、蔷薇花、茉莉花、栀子花、鸡冠花,应时花团锦簇;金盏菊、薰衣草、百日草、五色梅、草茉莉、姬小菊、白子莲、旱金莲,鼠尾草、虞美人,四季百草茵陈。不称花海,胜似花海,喧宾夺主,功成而不自矜。百足之虫,随地可见,行路划桨,憨态可掬,不知避人。山鸡成群,出没蒿莱,鸣禽从母,乘风而逝。松鼠伸头缩脑,或上树、或奔窜、或高蹈,横绝一线。青竹标惊鸿乍现,疾如闪电,堪堪见首而不见尾。枝头喧闹,红嘴蓝鹊来翔,假凤虚凰。百鸟纷至沓来,千般啭唱。青鸟徒称,不为探看,与从家雀,扑地争食黍余。余赋《青鸟窝囊》嘲之:鸢尾红唇炸翮毛,鸣禽飒爽一雄枭。老天赐尔凌云翅,抢地何为友楚蜩。 待得秋风一度,山间行来,水落石出,硕果磊落。夜郎自矜,以糖名李,以皇名梅,以救兵粮名沙棘。皆山野自生,龙象慷慨,悉数无主之物,仰采俯拾之,各取所需而已。至于路旁栽植之桃,梨,枣、枇杷之属,农家大而化之,亦不甚惜,路人饥渴摘食,无伤大雅。
呜呼!饶足龙象之姿,白云渊薮(注2),居然籍籍无名,良可怪也!犹许夸耀者,左探张少帅之彷徨,右闻彭大将之咆哮;唐蒙开夜郎之天,太白留望月之台;岩灰洞“桐梓人”彪炳上古,杨八坟宋墓夸饰当今;黔北花海金风余韵,半壁魁山隐入云天。上风上水上等人,余旅居十年矣,人间天上莫辨!
注1:登对山望去,上水沟背山一龙、一象栩栩如生,侧望则金刚坐地,气象庄严。溪水湍急,遇石则绽。
注2:1978年国家气象局整理的全国气候之最中列出桐梓年平均总云量8.4,年平均低云量7.2,冬季低云量8.5,均名列全国第一(据桐梓县政府官网)。

外篇 畸零大杂院
壬辰年暑期,重庆人到贵州避暑已成气候。同学先驱焦氏电召,说黔北桐梓县有好屋,仅需5万,寄寓50年,期间一切与产权房无异。于是驱车四百里,从仙女山首途桐梓。途中大雨如注,天色晦暗,当空群魔乱舞,初识贵州风云。坦然无惧,冒雨飞驰。进桐梓县境,又遇北京人莽撞车祸,大堵车。相信“是祸躲不过”,“命中有时终须有”,浑不在意,安全抵达。小地名上水沟,小产权房,开发者人唤李三。三幢房屋合围,二百多户人家,山墙大书“桐梓县上水沟李三休闲避暑山庄”。海拔略近千米,云贵高原第一台地,两山夹一槽,山势陡峭,林木蓊郁,白云朝日游走,晨昏雾锁山岚,风雨不期而至,暑热顿消,满月之夜,月宫桫椤觑面,诸般景象宜室宜家。先是业主李三被蛊惑,道:留客五十年,包数百人伙食营生,赚多少钱?结果差强人意。房客坚执不上套,就要自己开伙。声称自己置家凭什么吃集体伙食?又不是不会做饭。自己做饭,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想吃什么做什么,自由自在才是旅居。一群顽固老家伙,李三终究拗他们不过,谁叫他建房时设计了厨房灶台呢?偷鸡不成蚀把米。桐梓县别的业主都允租二十年,就只上水沟李三哥作茧自缚五十年。
三栋楼皆筑六层屋,成三合院落,中间敞坝,人声鼎沸,菜市生意兴隆。进楼道中间过道,两边单间配套。每单元一居屋,配套厕所、厨房。厨房建在阳台,十二平米阳台比房间略小,兼做饭厅。阳台面山,开轩绿画屏,满目苍翠;开门过道,见人点头哈腰,满面生春 。人在屋里坐,四邻絮语可闻。最多的便是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种熟悉的气息立刻就抓住了我。我毫不犹豫订了一套最靓、最嘈杂的B栋平层。我当然知道那熟悉的气氛是什么,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杂院的气息。老了老了,没想到我又能回到60年前大杂院的氛围,无情无义的单元房早把我憋坏了,心中因此乐不可支。老妻却担心未来嘈杂愁眉不展。我极力劝慰她:回归本原,重温少年旧梦,何乐不为?
大杂院是北方叫法吧,四川习惯叫街坊邻居。有时指一个院子,有时指联排平房。意思都是比邻而居,守望相助,互利也互害。北方大杂院的由来我不清楚,四川的院子,成因大都是改朝换代以后,前朝大户人家的院落被均了贫富,曾经的剥削者被剥夺,扫地出门,搬进去许多新的翻身人家,五抢六拖,终成布局。大杂院是经济窘迫时期产物,多户人家挤在一个封闭空间,必要的隐私无从保护,与现代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悖。但大杂院也促进了人际交往,消融人与人之间隔阂,衍生无穷兴味。
我们这代城镇居民是大杂院走出来的,大杂院哺育我们成长,是我们这代人的共同记忆。多年以后,厌倦了人与人间隔阂,住腻了高楼大厦画地为牢,想起大杂院,怎不爱恨交加?恨他,怎么能不恨?晴天雨天进出一脚泥;洗澡要到锅炉房提水;洗衣要用公共水龙头;家里厅堂成了众人过道;说点悄悄话,谨防隔墙有耳;换个衣服谈个恋爱,遭防被墙壁缝隙后面不洁的眼睛看去;公茅厕臭气熏天、苍蝇扑面、蛆虫满地、屎尿横流;各家小孩清晨都要提拎尿罐去公茅厕刷洗……又怎么能不爱它呢?它让人与人觑面相识,迅速接近,互相了解,互相信任和需要;绝不可能发生单元房老人死了一星期发臭了才被人发现的惨剧;一时三刻不见,如隔三秋,恐怕就要不请自来,问询一番;一日三餐时间是最重要的交际时间,端个饭碗,边吃边走边聊天,你尽可以挨家挨户串门,查看各家吃什么,点评一番,热情人家看见你碗里欠丰盛,说不定就往你碗里夹一著菜;那时都一样穷,碰见吃肉就别想了,哪家锅里煮肉了,肉香会招引街坊邻居共同赴宴,你招待好还是不招待好?过年吃肉是风俗,都是嘴里一年省下来,就互不干扰了。但也会把自家做的红苕粑丝、糖豆甚至炒米糖四邻散一散,“尝尝”;还有一种情况,哪家久别的亲人回来了,都会主动上门去问候一番“哟哟哟。几年不见,你都长胖了!”“回来了?回来好,你家孩子好想你!”以示邻里和谐,那人家会准备些零食干果之类,乐意应承;特别是小孩,大杂院的乐趣简直无穷无尽!几十个小孩呼啸玩耍,跳房子、跳绳、滚铁环、挤油渣、爬墙上屋掏鸟窝,张家进李家出,无法无天。哪像现在小孩长到十岁了还被大人牵着手,学了这样学那样。
李三山庄居住的候鸟老人大都是大杂院过来人。以己度人,我对邻里寄予厚望,还能回到和谐的年代吗?物资匮乏年代过去了,不愁吃不愁穿了,人不求人一般高。哪怕过去你是干部、企业家、商人,我是安置户、农转非,或者无业游民,从前不可能交往的,但现在,一样的欲望降低,机能衰退,一样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样的无所事事,健康饮食、颐养天年,天然氧吧,一样的渴望人间温暖,还有区别吗?真的平等了!大家都该是指望着平等交际来的吧?重温大杂院岁月不是梦想。
跟业主李三签了合同,地方政府还兼章做了担保,候鸟老人入住了。小产权房,简装修,设施齐全,占住五十年。自己的房子,老人们立刻想到要住着舒适。第一年,家家户户相继装上了纱门、纱窗,防蚊蝇。这个必须有,乡村养猪、散养家禽,蚊蝇猖獗,毕竟今天的大杂院不是点蚊烟的年代了。第二年,有人将纱门换做铁门,防盗。这就有点过了,真是防盗吗,还是以邻为壑?第三年、第四年开始有人封阳台,挡风挡雨挡蚊蝇,还可以安放一张床,单间变两室。新增烦恼是烧菜时油烟无处可去了,于是再安装抽油烟机,烟道。讲究的竟然贴了墙纸,越发尊贵,这就差不多回到城居单元房了,彻底自闭。开门见人也不再笑容可掬,面色青黄,冷面相对。我觉得没劲,没跟,我愿与青山素面相伴。没想到跟风的大有人在。十年后,除了我和其他寥寥几户,都装备齐全了。随着精装修,预想中的街坊邻居情境并没有应时出现,城市病态倒随处冒出来了。太多人似乎誓死也要守住她那城堡,拒人域外。一并把蓝天白云、千里葱茏、无限秋色都关在他家门窗外,连清风也不许入户了。还开始干涉别人生活,说某种动静妨碍了她,请注意素质。可惜了,美丽乡村!我的大杂院渐渐成了畸零。
明明天天早晨有农民担着新鲜菜来卖,她们嫌农民蔬菜不洁,沾了大粪,要上拼多多,要买大篷车贩子;她们不了解农民,看不起农民,防贼一样防着农民;买菜斤斤计较,锱铢不让,能揩油就揩油,不知道农民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的道理,后来被农民视为最没素质的人,结果就是屡屡被奸民所乘,处处吃亏;明明市场上有各种猪牛羊肉,防疫监督屠杀,有保证,任挑任选,她们只买送上门的私宰猪肉,认为那才是正宗农家土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大杂院中顺手牵羊的,逃缴物业水电费的,趁火打劫乱扔垃圾的,土壤适合一一都冒出来了。大杂院开始被农民轻视。讲道理的说坏人变老了,还能区别对待;不讲理的说老人变坏了,一篙杆戳死一船人。
铁打的硬盘流水的兵。一些人不愿意改变,或者往事不堪回首,大杂院待不下去,有钱的迁居到新造的避暑度假单元楼房去了;没钱的宁愿回城忍受酷热,“开空调也差不多”;有的没熬过岁月,寿终正寝了。山庄里到处张贴房屋转让帖子。凡是改换户主的,李三哥收取两千元过户费,重新签一个合同。山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每年都有不认识的面孔出现,人越来越多,更加喧闹了。老妻不能忍受中午、晚间的嘈杂,睡不着觉,增购五楼一单间,上楼躲避去了。还好没要回重庆,仍然认同大杂院亲切宜人。我坚持住楼脚,岁月无多,珍惜难得的人间喧腾
不期而然,旧时大宅院氛围却在这样的不和谐中不知不觉现出了端倪。终究涌现一批人,和我一样,珍惜人间烟火,坚定拥抱过去,努力重塑社会和谐。他们平等待人,敞开胸怀结交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甚而无原则沆瀣一气。项大哥,大杂院人望第一,平易待人,坦荡如砥。平时自娱自乐,不与人过多结交,却另有心意。他置办木工工具,山间寻来树枝,在花台边切削忙碌,不几天手中就出现一根龙头拐杖,精美可爱。黔山多硬杂木,做成手杖,爬山涉水好助力。有人眼热了,试着捡根树枝央及他,没想到他竟然极好说话,一口答应。天天为人雕刻手杖,不辞劳苦。不管认不认识,只要你有好木,找到他,他一定肯帮忙。还会根据手柄形状,雕刻出龙头、凤喙、鱼尾、牛角等等,虽不算传神,一定精工光滑趁手。他费几天时间做成之后付与来人,分文不取。有人不安,不愿占人便宜,送他好酒,他坚执不受。他有何求?他就是怀旧,怀念旧时人际关系。项大哥以一己之力经略出大杂院一方和谐天地。傍晚,就看见他带领一群手杖大军出发爬娄山。人们信任他、敬重他。后来发展到手杖大军定期去县城最高的魁山,几十个人一起相约到山居农家度周末,其乐融融。某私营企业主,成功人士,看破一切。他待一切人热情洋溢,助人为乐。他不炫富,不嫌贫,出资购买了两张乒乓台,向李三租借一间饭堂,布置出运动室,约集爱好者,上午、下午练习乒乓球,锻炼身体,渐渐也成了气候,相约集体活动,参观、聚餐。他也是冲大杂院气氛来的。王姓老者,文化人,自号渠公,取“问渠那得清如许”之意。眼高于顶,满腹诗书却忧患元元。耄耋之年不知死活,每天携老妻爬娄山,成为大杂院一景。他也收敛起心高气傲性情,与各种人等打交道,说浑话聊天、打牌、喝酒、钓鱼。心中悲悯,皆赋予农民弟兄。偶尔一露峥嵘,吓人一跳。他也是冲大杂院来的。马姓女子做过小学校长,雷厉风行,结交精英,不能融于普罗,晚来适居大杂院,也能放下身段,跟随老者们打乒乓,爬山,赶场,走秀,闹中取静。杨姓女子亦复如此,出身上海,大概原住也是大杂院。现在退休,悠游自在,喜欢旅游,山河寄情。在家深居简出,孤高不群。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读书、写字、画画、做工艺、创意烹调,大杂院的喧闹似乎激发了她更多的志趣,乐在其中。她交游不广,待人热情,爱赶场购买土特产,酿酒酿蜜糖。有彭姓佳丽四姊妹,在重庆生意场各有天地,皆长袖善舞。如今放下生意来李三山庄赋闲。她们与大杂院极为融洽,如鱼得水。三妹一枝独秀,男孩性格,遵父训,少年时打架打不赢曾咬掉人耳朵,成年后喝酒打架砸坏了两部大哥大手机。姐妹几个不甘寂寞,看准商机,租赁农民一幢楼宇二十年,装修后焕然一新,俨然一山居会所。这里环境优雅,青山四合,大露台凉风习习,暑热顿消。她姐妹入住,余房连同她们购入的李三山庄房间一起招租。她们更懂得经营之道,比李三山庄更走俏,年年爆满。又开了麻将馆,招徕旅居爱好者,每客收五元钱,消暑一下午。每天定时供应冰粉、水果,茶水。除开成本,赚钱不多。她们不在意,就是刻意要创造大杂院的宜居生活,留住有缘人。这里每天高朋满座。还经常组织卡拉OK、歌舞晚会,聚餐饮酒。大杂院气势十足,蓬荜生辉。我隔壁何姐夫妇,丈夫退伍军官,何姐务农。老来赋闲,寻到此间,珍惜日子。大杂院里她是好大姐,沟通本村农民得心应手,好为候鸟老人排难解纷。她菩萨心肠,在重庆时恰好帮过一位本村人,到这里旅居后日子简直不要太好。天天有人送菜,时常送鸡鱼肉蛋。我和她隔壁邻居,沾她不少光。近年来她老了,动弹不得了,坐在楼道里微笑看着大家。这些有心人,每年都要住到秋凉人尽才肯离开,明年早早地又来了。他们是勤奋的候鸟,是李三山庄大杂院的灵魂。只要他们不死,大杂院总会有恢复元气的一天。
余生最爱山居大杂院,与爱子偕老此间,于愿已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