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义居寺
文/张爱英
(一)
姐姐与义居寺
与义居寺的缘分还得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说起。
公元1966年5月“文革”暴发。地主家庭出生的父亲,加之在五七年“反右”运动中冠以“右派”分子的缘由,首当其冲成为革命的对象。经过批斗、游街、抄家一系列摧残后,最后判决:下放农村改造,遣送原籍管制。
时年九月,序属三秋,父母领着我们四兄妹一路颠沛回到祖籍故乡,在祖父曾经创建的轧花厂,其时为枣圪垯公社驻地办完落户手续后,回石坡村时路过一座寺院,父亲对我们说这里是一座古庙叫”义居寺”,目前是一所学校。
安顿好新家后,父亲第一时间把姐姐送进”义居寺”学校读完小。
学校有四个班,13、14、15、16班,姐姐就读14班。全班43名学生,石坡村就有5名:张爱林、张玉娥、张俊娥、张乃娥、张秀英(姐姐)。
校长:马成英
主任:薛发昌
班主任老师:高生旺
数学老师:高保亮
几间曾经供奉过“神像”的房屋略加改造便是教室。上课的铃声响起教室里热闹起来,学生们就座,老师讲课,课堂上充满浓厚的学习气氛,姐姐很快融入其中。
城市里早已停课闹革命,而作为偏僻山区一隅的义居寺学校还能正常上课,实在是老师之幸,学生之幸,更是姐姐之幸。姐姐做梦也想不到停学半年后还能继续读书,感怀之心油然而生,所以倍加珍惜。
由于休学、转学一翻折腾后姐姐已耽搁了半学期的课程,所以,文化课偏于落后,她刻苦努力如饥似渴的拼命追赶,实现了超车!并且在背诵“语录”的数量和速度上表现的也很优秀,特别是背诵《老三篇》,深得老师的赞许!
短暂的平静很快结束了。十个月后的1967年7月,江青提出“文攻武卫”的口号,结合当时批判《海瑞罢官》的指示,得到毛主席的首肯后,加速了“文化大革命”的进程。“蝴蝶效应”的作用下“文革”风暴很快席卷全国的每一个角落。
枣圪垯公社属于偏远山区,也未能摆脱风暴的吞噬,一时间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覆盖了公社和义居寺学校的墙壁。揭发,批判,打倒、炮轰、油炸…产除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牛鬼蛇神……等标语口号弥漫整个校园。转眼间乾坤颠倒,老师们成了革命对象,整日提心吊胆人人自危。学生们摇身一变凌驾于老师之上,成为革命小将、红卫兵造反派。一群不谙世事的楞头青象打了鸡血般磨拳擦掌斗志昂扬,整个校园波谲云诡充满杀气!
马成英校长出身富农,首先列入革命对象。批斗会就在教室举行,讲台变成“斗鬼台”。在一片口号声中,马校长被押到讲台中间……看着底头弯腰瑟瑟发抖的马校长,姐姐的思绪恍惚间回到一年前父亲的批斗会,一股酸楚袭来湿了眼眶......
一场批斗会下来,造反派小将意犹未尽,又将剩勇追穷寇。在马校长回家睡觉后再次出现,将其从被窝里揪出来批斗,每天晚上反复几次,从此马校长晚上睡觉不脱衣服时刻待命。造反派给他被子上也覆盖了大字报,马校长也不敢自如地躺下休息,生怕弄坏大字报又加罪名。
人是肉体凡胎,怎能经得起这般折磨,马校长终因体力不支心力交瘁住进三交医院,造反派又从三交医院将病塌上的马校长揪回学校继续”革命”…
义居寺啊,你一定没有忘记这一幕。这是姐姐亲眼看到的。我们不禁要问,到底是什么使最应该具有正义感的学生们爆发出这种邪恶的勇气,兽性的癫狂?
马校长教书育人几十年何罪之有?我的父亲何罪之有?他不就是在“大鸣大放”运动中帮别人誊写了一份大字报吗?在视“文化”为罪恶的年代,有文化就等于有罪。试问,全国在“文革”中整死的两千多万人中有几个大老粗?
有一天老师发“红卫兵”袖章,全班就姐姐和中庄村的杨唤琴同学(富农成份)没有袖章。姐姐不理解!老师经常说“不以成份论,重在表现”,难道自己表现不好吗?思来想去就是想不通。她多么羡慕贫下中农出身的同学,多么羡慕那个“红袖章”!放学回家的路上,爱臭美的几个同村女生互相炫耀着自己的红袖章,这个说“卫”字好看,那个说“红”字没印真,又有人说,明天找老师换一个…
姐姐既羡慕又尴尬的走在最后。回到家里,看到弟弟正拽着妈妈的衣襟哭闹,原来村里小学发“红小兵”袖章,也没有弟弟的,弟弟不懂事,哭着让妈妈给他缝一个……
如果你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如果你碰巧还处在那个年代“无产阶级”的对立面,你是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子女,你是没有资格佩戴那个袖章的,那个小小的红艳艳的袖章,在那个灰色的时代不仅是一抹鲜艳的亮色,更是一种荣耀和阶层的象征!我们姊妹几个的“红袖章”情结非亲历者不能理解和体会。
这年冬季造反浪潮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临近放寒假前,学校号召留校闹革命,同学们踊跃参加,极积报名。姐姐心里忐忑不知如何是好,有同学告诉她这是革命行动,你地主子女肯定不会要你的。所以,姐姐始终没敢报名,不曾想在班会上被“红卫兵”大队长言辞犀利地斥责,说姐姐地主阶级本性不变,对革命有抵触情绪……姐姐被吓得瑟瑟发抖不知道会咋样发落自己,散会后慌慌张张地逃回家,害怕日后还会有更多的麻烦,索性弃学,升学考试也没敢去参加,从此终止了学业,告别了学校,告别了义居寺!
这件事在姐姐心里埋下了抹不去的阴影,“恐惧开会症”伴随终身,每当有人通知开会,她就不由得精神紧张。
(二)
我与义居寺
69年义居寺完小改成七年制初中班,每年招收一个班。
71年初中班招生,大概是应届小学毕业生招不够一个班,便扩大了招生范围,凡适龄者都能入学,并且不用考试。共招生56名学生。其中,石坡村三人:张建林、张林娥、张爱英。我很幸运,如果以考试的方式录取,我肯定上不了学。
我从66年随父母回到石坡村后就没有踏实读过几天书,因为饥饿,68年开春,父亲把辍学的姐姐送到碛口外婆家,把我送到陕西榆林伯父家和奶奶住在一起,这一住就是二年多。确切的说,三四年级的书我没碰过。70年在石坡小学读五年级,书还是借别人的。翻开书本两眼抹黑,也许它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它。父母把我塞进小学没有望子成龙的想法,只是顺势而为。家里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上初中是机遇,也是侥幸!
初次来到义居寺校园象刘姥姥进大观园,看见那里都新鲜,上院、下院、偏院、楼上楼下逛了个遍,超大空间的教室立着四根圆木柱子,中间摆的课桌,我的坐位紧靠柱子。我很兴奋,间或心里发虚。
校长段树升是个戴眼镜的大高个,从他身边走过不敢抬头仰视他的脸,也不敢礼貌地打招呼,我是从农村来的小女生,又是”地主”子女,自卑、胆怯是刻在骨子里的.....
班主任老师高保亮;数学老师成子升都是文质彬彬的帅小伙,几节课讲下来倒觉得可亲可敬!班里大部分同学是“文革”始时就辍学,我和他们都属差生,有他们陪衬也没觉得丢人。
时逢“文革” 第五个年头,政治气氛相对稳定。
但在极左路线的影响下,以阶级斗争为导向。一边批判“读书无用论”,一边标榜张铁生交白卷的反潮流精神。 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育方针,“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不但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工”学“军”不实际,“农”却天天学。黑龙沟挽过大蔴杆,李家塔摘棉花,枣圪垯深翻地,实验田里培育杂交高粱,河滩捡青石烧白灰,也曾在学校茅厕里掏大粪…记得一次我和吕改连同学抬着满满一桶大粪送往就近的枣圪垯地里,粪桶左右摆动,溢出的屎尿溅我一身。
革命年月,学习并不重要,思想觉语不提自高,背“语录”背“老三篇”是必修课。特别象我辈之流,为了淡化自己“黑子女”的身份,除了努力学习外,处处表现积极。我曾每天上学提粪筐沿途拾粪。知识没多学,汗水没少流,饥饿和劳累整得人头昏眼花。同村三个同学辍学两个,妈妈也不让我上学了,但我不想放弃,坚持到毕业,有了一张初中毕业证书,也算“文凭”吧!这张“文凭”伴随在我一生的履历中。
九一三林彪事件发生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宣告彻底失败。周恩来继刘少奇、林彪成为国家第二号人物,出面收拾“文革”灾难的“烂摊子”。但毛主席不允许否定“文革”,周恩来只能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开展工作。文化重建举步维艰进度缓慢。当然积重难返的文革“烂摊子”不是一下就能收拾好的。73年高中招生还是老政策,推荐选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我辈之流望尘莫及只有羡慕的份。我就是再想读也读不上,因为不会推荐“地主”子女升学的。可悲的是弟弟也步了我的后尘,因一年之差亦无缘高中学堂。
(三)
弟弟与义居寺
弟弟75年到义居寺初中读书。他聪明好学,勤奋踏实,喜欢读书,从小学到中学都是老师器重的好学生,也是我们家族公认的读书种子,76年初中毕业后,上高中时在”推荐选拨”中淘汰。
一天晚上,母亲睡梦中被一阵抽泣声惊醒,原来是弟弟在黑暗中啜泣。原因是:这天晚上大队开党支部会议推荐上高中的人选,弟弟心里着急,躲在大队部门外偷听,当得知他被淘汰后跑回家哭泣。
深夜一个孩子用哭声诉说着无奈与悲哀让人心酸,母亲陪着流泪,父亲沉默寡言,失学的痛苦是一家人的忧伤。
1977年8月,邓小平果断决策恢复中断11年的高考制度。但我的弟弟因一年之差与高中失之交臂。
有一个事实是这样的:周恩来文化重建71年就开始了,全国各高校逐步复课,在周恩来病重后,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大力推行文化重建工程,有了很大进展。但少数极端分子、文革派认为这是“右倾翻案”,于是,全国又掀起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使文化重建出现逆势……直至“四人帮”倒台后才步入正轨。
如果弟弟迟上一年学;如果周恩来总理一直主持文化重建工作;如果没有“反击右倾返案风”……或许恢复高考制度会提前一两年。
作家方方说: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段经历在历史的长河里看就是一粒尘埃,但对于我们个体而言却造成一生的影响。
(四)
还想说两句
岁月蹉跎,半个世纪过去了,今天回溯过往,想起义居寺曾带给我两年相对来说比较快乐的时光,甚是欣慰。
因为较之我家政治压力而言,“黑帮”子女的我们是村里独一无二的的另类,因此在社会上、在村里人面前总是低人一等,处于夹着尾巴做人的窘境。但在义居寺学校里,不止我,姐姐和弟弟我们仨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就是在校园里没有被歧视、被孤立,更没有被霸凌。相反,我们都深得师生喜爱。
想来学校就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老师的职责所在就是“传道、授业、解惑”,并不关心谁的出处,老师的眼里只有学生和学业,而我们仨的学习成绩都不差,没有老师不喜欢成绩好的学生。
我们源自书香世家,家风温良敦厚,在村里尊老爱幼与人为善,在学校和同学们和睦相处品学兼优,义居寺相对宽松的校园氛围,是我们下放农村13年中难得的一段有尊严的美好时光,区区2年的春风化雨,既滋润了枯涸的文化心田,又濡养了我们健全成熟的心智。义居寺成为我们安放心灵的精神后花园!确切的说我在后面的工作生活中,所遇到的坎坷困难时的笃定和冷静,都受益于我的中学时代——“义居寺”带给我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