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西走廊
张佐香
边塞诗让我的生命从童年时代就显得那么漫长,感动我的不是历史书上的无尽长卷,而是隐藏在诗句后面无法说尽的生动故事。
我在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对边塞诗情有独钟。“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的苍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悲怆,“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的雄浑,“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迈……这些诗句总是令我痴迷令我感动万分。
我的少年时代过早地染上了历史的流痕。我模模糊糊地看见戍边的将士骑着战马立在烽燧前,从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家书,在大风猎猎中纸笺被艰难地展开……卫青、霍去病、李广、张骞、王昌龄,长城、烽燧、边塞,我的心灵是由这些人和事物结构的。我把自己抛到了遥远的西域,仿佛我的生命不是从四十年前开始的,而是从几千年以前就开始了。
千年等一回,五个汉字道破了我与西北塞外风尘的前缘。我命定要沿着边塞诗句走进西北,走进河西走廊。河西走廊狭长的面貌,看了第一眼我便铭记住了。河西走廊这条长长窄窄的通道,把中原延伸到更遥远的地方,又把更遥远的地方召唤中原。
丝绸之路到了河西走廊,才算真正开始。嘉峪关、阳关、玉门关、武威、酒泉、张掖、敦煌,一路一路地迎过来。一路上的烽燧就像有生命的战士,站在连绵起伏的祁连山旁,从汉站到唐,从唐站到今,保护着来来往往的世界各地的商旅。
秦汉之时,将北方各大游牧部落统一了的匈奴,一直是中原和西域各族人民心中最大的痛。匈奴跨着“怒行追疾风,忽忽跨九州”的战马,用呼啸飞卷的狼旗马鞭,掳掠亚西亚的财物和人民。汉武帝决心全面反击匈奴,发动河南之战、河西之战和漠北之战三次大规模战役,由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指挥,统率铁甲数十万。统帅胸有良谋、腹藏吞吐天地之正气,士卒自然会迸发出所向披靡的力量。
匈奴遭重创后远徙大漠,向北向西发展。汉王朝对夺回的被匈奴占领的河西走廊大片大片土地格外珍惜,兴建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设关建卡,驻军征税,保护商旅,安定边境。这一切举措的实施,不仅使河西地区人民生活安定富裕,也为汉王朝在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上的不断壮大,夯下了坚实的基础。
公元一千年以前,整个河西走廊都是争夺最激烈的对象,它确实是最值得争夺的地方,因为它是一条通向世界的阳光大道。保护河西走廊,是光荣而幸福的。缘此,无数的诗人吟诵诗文歌颂这个地方,将战争演绎成了古典文学里壮丽的河山。
“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张掖当江南”。两千里河西走廊,不能没有祁连山,祁连山又绝对不能没有雪。祁连山脉一座一座连绵不断,光滑的山峦上长年覆盖着雪被子,洁白无暇,清新刺目。恍如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雪,苍茫岁月一样的覆盖在高高的山头上,山顶成了银白色,在阳光下的暗影里发出幽蓝的光。
纯粹的连绵起伏的白色雪峰,似乎没有沾染一点点人世间的烟火与岁月的沧桑,但它却沉淀了亿万年浩茫的时间。夏天,祁连山上的雪水融汇成千万条的小溪向下奔流,下奔的溪流是那样地湍急、欢快,而上移的雪线又是那样地迟缓、冷静。祁连山将素洁的白练,多角度长长地远远地甩到河西走廊大片土地上。
祁连雪山顶上输送下来的是生命之水,是珍宝,是人类和动物、植物生命蓬勃发展的力量。弱水发源于祁连山北麓的景阳岭。这里海拔4220米,终年积雪,融化的雪水孕育了弱水。弱水跨越高山、穿过峡谷,浩浩荡荡来到河西走廊,由于落差的增大,能量的巨增,弱水变得不弱,以气吞山河之势,在黑河峡谷内建起了一个又一个梯级电站。水电站的建设点燃了一盏盏明灯,人们在黑夜里寻找到了光明。
弱水冲出莺落峡口后,便来到了甘州大地,浇灌开了张掖绿洲。沿着张掖一路西行,穿过小麦、玉米、棉花、瓜果……各种农作物组成的绿洲上,一栋栋红色砖瓦的农舍,躲在高高的长势旺盛的玉米地后。若不是穿越一个又一个空旷无边的荒漠,所见的景物几乎与北方惯见的乡村无异。出乎人意料的是,有的水源充足的地方还种植着水稻。
水稻梦幻一般地生长。缘此,有了“金张掖”的美称。走在张掖的大街小巷,看见的是世外桃源的景象。人们在这里生活的平和、恬淡,少了时下过多的浮躁、喧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共饮弱水的张掖人,性格中多了份谦恭、和气、惬意。
弱水滋养出张掖绿洲后,过合黎在肃州偏隅又浇灌出了金塔绿洲,那就是让炎黄子孙无比自豪的酒泉。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便坐落在弱水之滨。这座航天城里升起了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了第一枚扬我国威的洲际导弹,令华夏儿女倍受鼓舞的神舟五号飞船,也是从这里飞向太空。火箭每次发射时都要在冷却池内,注入几十吨水用来化解火箭升空时瞬间喷射出的烈焰所产生的巨大能量。中国人几千年的飞天梦想,在河西走廊的弱水河畔成为了现实。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这是常年飞沙走石的河西走廊留给边塞诗人岑参的印象。风沙野性的粗糙的脚掌,将千里长廊许多地方踢踏成戈壁、荒滩,但因有了祁连山雪水,养育了无数生灵。生活在雪水汇成的无数河流滋生出的绿洲上的人们,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田园生活。雪水滋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土地上承载着无数的牛羊、高粱。
河水温顺坦荡,河两岸是平坦宽阔的草原,牧人们骑着骏马放牧,成百上千只绵羊尽情啃食着鲜嫩葱绿的牧草。一匹马儿在映着倒影的河里饮水,饮毕抬头望向远处的祁连山,感觉其娴静清秀,犹如戴着白帽子的端庄淑女。随便换一个角度,都是一幅美仑美奂的画卷,山与水的融洽,人与自然的和谐。
祁连雪水使河西走廊生长出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河西走廊的雪水是有思想、有灵魂的,她养育过一系列西行的人物。精骑轻行的张骞、西域取经的玄奘、“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的西域都护班超、“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的林则徐……他们都曾饮过祁连雪水。
那远嫁和亲的细君公主、解忧公主、金城公主、文成公主,也都曾领略过祁连雪峰的高洁情愫。从河廊里穿行过的无数人的生命气息,穿过祁连山脉的雪水,透过戈壁沙漠和绿树花丛,在无尽的时空中不息传递。这是永恒的穿透,这是永恒的温暖的光照。
河西走廊最西端有敦煌古城的一截残垣。敦煌古城始建于汉武帝时期,这段城墙系西凉王李暠所建。李暠乃大唐李家天子先祖。二百年后,他的后代子孙举起了中华历史上最耀眼辉煌的大唐旗帜。李唐家族肇兴于陇西,西行于流沙之地,积聚数百年,又东行千里,在郡望所在的关陇大地,开辟了盛唐伟业。
一头是河西走廊最东端的延伸之地,一头是河西走廊的最西端。两千米长的残垣,挑起了李唐家族的过去和未来。阳光下的这段残垣,曾经是大唐李家的奠基之地。流沙湮没了无数曾经无比辉煌的城堡,漠风曾经摧折了多少纵横天下的英雄旗,而这段李唐残垣却耸立了千百年,还要如斯耸立下去。这也许是对盛世的一种特殊纪念。
对世间怀有深情厚意的祁连山,养育了无数生灵。当微风轻拂花摇影移,坚韧顽强的人们在阳光、月辉、草木、清波、牛羊、马群、戈壁、沙漠等事物转化成的意象里,以审美的诗意的方式,一边辛勤地劳作,一边歌唱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圣山上的积雪。
作者简介:
张佐香,女,国家二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近年在《散文选刊》《散文》《北京文学》等发表作品200余万字,部分作品入选语文教材和中高考真题试卷、中国散文年度排行榜,曾与曹文轩、红柯等5人同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主奖,并获过老舍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等。著有散文集《亲亲麦子》(加印10次),《鲜花照亮了我的房间》(加印4次)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