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萍 画
哑
海风吹动了我的烛火。
从岛上回来，我发现。
我的声音开始闪烁。
起初是不能指认那阵蝴蝶扇起来的风
第二天，连“翅膀”也哑哑地说不出来
只有低低的
“嗯”。
这是混沌的傍晚。
海浪翻滚。我们各自成岛屿。
石头记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在老家的石滩上，
时间的碎片滚作一团，堆积在一起
四岁的女儿，捡起其中一块
仰头问我
妈妈，这里面也有孙悟空吗？
灿阳下，
我为什么只笑了笑
我为什么不大声回答，有
月亮何尝不是一块大石头
在天空漂浮。或者地球。
那使我们看见的，正是光线
经过数十亿年旅行到达地球的光线
终究会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遍地石子，在眼前发光
不远处，河水在闪烁
我白发的母亲在河边洗衣
她在捶打，一下一下，越来越轻
我把女儿抱了起来
向母亲，向水的尽头走去
禾河边的紫云英
“多年以后”，
这四个字属于午夜，闪着幽光
会把一切变成遗址
此刻，遗址的白骨之上，沾着露水的
十几朵紫云英
把她泥泞满满的童年复活
牛羊走来，踩着尘世的幻影
微晕的河水，翻滚着泡沫
她蹲下，注视着脚下
簌簌闪耀的星云和宇宙
也许，并没有“守候”一词
人类的语言，是紫云英上的露水
渺小，悲凉
此刻，远山含着水中的倒影
持续着它亘古无名的瑜伽术
也许，一切只有呼吸
她附身于一朵紫云英，
追随于它微微的，无声的吐纳
荡空山一听窦唯
山和我一样少语
当它想说些什么时，
是风吹过
天空刚被蓝洗过，
木笔花开得太好掉落
大地的青青草筐晃了晃，恰好接过
溪涧中，一尾小鱼轻轻游过
雨来时，白鹭的脚步踩在野花的轻颤上
落叶沙沙地说着梦话
我不禁喊了起来
空山回荡着，当我爱慕着什么的声音
我的脚下，
尾巴一晃消失了蜥蜴
雾蒙蒙的海
最近的海，泥沙俱下
几块礁石默默伫立，长满贝壳。
这累累的印记，
像补丁，像果实
像每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以前。
也像离开以后
一到海边，就靠近了童年
因而捡石子打水花这种事情就会发生
她久久低头，
挑了一块好看的爱慕
又沿着水面抛远
雾像细雨，没有痕迹地洒落
雾蒙蒙的海，
雾蒙蒙的人们
惟有遥远带来清晰，
——岸边的每一片树叶，低垂着水的浑然
读我诗歌的人
是立于松下，挥手送飞鸿的人，
也是蹲下身来，手中生起炊烟的人
是越来越少的雪
心中藏着一场真正的大雨的人
我愿读我诗歌的人
是为一片落叶心疼，为一只蚂蚁哀悼的人
是仰望着浩瀚星空，但告诉我
星星边上，还有一颗星星的人。
一群野象走出丛林
没有人知道它们要往哪里去
所以所有的人混入其中
所以一个雪球越滚越大
穿过公路，庄稼，村庄
我辨认着其中的摩西，你指出践踏和赔偿
他怀疑，“这是阴谋”
一群野象走出丛林
一只唯一的小象
用它的天真和顽皮，掉了队
它还没有长出长长的牙
它躺在妈妈的怀里撒娇，打滚，闯祸，无忧无虑
它恢复了世界最初的那张白纸：
地球的童年时代，人迹杳无
在林间跳跃的，有阳光，月光，和鸟兽.....
晚，接到父亲电话
散步的父亲突然出现在那一头
千里之外，他的白发是耀眼的地图
声音里满是慈爱
但那乏力令我惊讶
父亲多年不再叮嘱我什么
今晚，我沿着他声音里的火车
拉响久违的汽笛
我缓缓启动
车头上冒起一阵浓烟
来自上个世纪，小小的村庄
小屋里，父亲低头烧着木柴
锅里汩汩作响，散发着后来
我身体里所有的香气和力气
在弘一大师纪念馆
此地桂花，竟在春天盛放
这是弘一大师纪念馆，“悲欣交集”的背后
“只有沉默，才配得上悲欣交集”*
二月的最后一天，我在馆前留影
我坐在门槛上，
侧面是蓝
钟声久远地飘下
清凉声声，彻底地断送每一个音符
延迟于最后一个赶到的人
花瓣飘下，化作春泥
难以言明，那桂花二月的香气
*引用南方狐诗句
906客房
——致客房女清洁员
人世中永远有七日，
有一个房间，属于我们
不相识，也不会遇见：
当我离开，你进来
当我回来，一切重归整齐
覆盖着你秘密的指纹
你如何看我？枕边的书
铺开的杯具，垂挂的睡衣，打开的旅行箱......
七月的风吹起柔白窗纱，有那么一瞬
我们的身影重叠，呆望着窗外
你是谁？替我抹平一切褶皱的人
也许，你亦是另一个我？
你有你的书，杯具，睡衣，旅行箱......
在906客房，我们互相打量，猜测
各抱着一个水罐，弯腰打水
有时从深渊中，有时从温泉里
卡米耶的眼泪
爱，有一双翻云覆雨手
她住在精神病院时
两次世界大战依次爆发，又停息了战火
原来一个女人是可以不爱的
她转过身去，泪水中寻找更大的石头
雕塑升起，眼前之一：
皱纹、白发、垂垂老妇枯萎的裸体
乳房上一道线条划过
刻下它时
要怎样的硬心肠？
从四肢，伸出藤蔓,
肉里的刺长成枷锁，
死死蒙住她的眼睛
她是一个在暴雪中老去的人。几千年了
她努力站着，时不时一阵晕眩
注：卡米耶.克洛岱尔,法国雕塑家。是罗丹的学生，也曾是他的情人，两人的恋爱关系于1892年破裂。
苏唐果，现居苏州。著有诗集《无声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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