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嫚 的 故 事
陈 兴 朝
一.
二嫚斜靠在摇椅上,眯着眼睛,尽情地享受着冬日的暖阳和只属于她的无边的宁静。
矿井因资源枯竭破产,人们陆续外迁,或省城,或县城,更多是迁居到几公里外的小镇,那里的房价不高,大都能承受。
二嫚住的这栋两单元五层楼房,原来有二十户,自前两天王姐搬离后,只有二嫚一个人住。父母早已离世,丈夫也于前年病逝,染上白肺。从染病到安葬完,前后也就十来天的事。
二嫚属马,今年六十二岁了。她的一生都在这儿,读书,工作,退休。她在省城的儿子多次要接她去省城她都拒绝了,"父母亲葬在这,丈夫也葬在这,二嫚也终葬在这!"她是这样子交代儿子的。
楼房的前面是宽阔的公路,行人寥寥,偶尔一辆小车驶过,一切又归于沉寂。她和住在三楼的王姐二人本来说好了的,就住在这,相互作伴,哪也不去。“这个老东西,说搬就搬了,叫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二嫚恨恨地想道,王姐还是拗不过女儿啊!
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驶了过来,在门前停下。二嫚瞥了一眼,“这车不孬哩!又是来问路的!"二嫚暗想。

司机是个精神小伙,一身运动装束。他熟练地打开车的后门,一个身材魁梧、身着西装、系着红色领带、长着四方大脸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下了车,径直走到二嫚面前:“大姐,向你打听个人,罗淑芬是住这吗?"
二嫚心里“咯噔”一下,暗想,"这人是谁?娘的名字,他一个外地人怎么知道?"
“你要找谁?"二嫚追问道。
“找罗淑芬!"汉子说道,"她有个女儿叫二嫚。"
二嫚警觉起来:"你打听她们干什么?"
汉子见状,忙蹲了下来说道:"大姐,您放心,我不是坏人。"
“这是我们集团的牛董事长!"旁边司机小伙插话道。
话音刚落,中年汉子站起来转过脸,冲司机冷冷说道:"这没你啥事,回车里去!"
说毕,又蹲在二嫚面前:"大姐,是这样,俺娘临终叮嘱,要找到罗淑芬,赎回俺娘的东西,我就是为了却俺娘的遗愿专门来这找她的。"汉子声音哽咽。
“求您帮我打听打听这人,我人生地不熟的,矿区又这么大,我已经找了一个多星期了,谢谢您了大姐,帮帮我!"
男子单膝跪地,手竟然放在二嫚的膝上,低下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切,是这么突然。
二嫚心里通通地跳,脑子一片空白,怔怔地坐着,纹丝不动,任由男子趴在膝上抽泣。
司机小伙见状,忙不迭地过来搀扶:"牛总,牛总,你这是……”,男人边抽泣边喃喃自语道:“俺娘的遗愿,怕是没法实现了。"
二嫚强忍泪水缓缓站起,“你们……明天……再来!"转身向屋里走去。
二.
夜深,人静。
二嫚面对桌上铝制饭盒里的四块上面凸着袁世凯头像的银元陷入了沉思。
两块是姥姥的赔嫁,姥姥传给娘,娘又传给了二嫚。这两块银元用一块不知多久了的黄绸缎包着。

另两块是白天来的牛总要赎回的,用旧手帕包着。银元下压着一张用“职工医院处方笺”写的便条。四十年了,纸已泛黄,字却依然清晰:“银元两块作价一百八十元今后一定赎回牛二立字1983年11月6日"。
二嫚听人说,现在有一些人用假的银元来骗钱哩。不知怎地,二嫚潜意识里,怀疑这两块银元是假的。二嫚不止一次地将它们和娘遗传给她的银元在一块仔细比较,大小、厚薄、手上拈着的份量以及擦拭头像后泛出的银白色的光泽等等,但都无从找到差异之处。
二嫚想着,娘临终在医院,念念叨叨反反复复地说到"这两块银元要放好,人家是要来赎回的”,二嫚当娘又说糊话哩,嘴上应着,心里却毫不在意。
娘活到八十九岁。
二嫚把娘的遗物保管得妥妥的。
二嫚想着下午的事,娘的话应验了哩!四十年前发生的事,逐渐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那天是周日,二嫚从闺蜜小丽家玩了回来。家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一身农村人装束。女人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脸红红的喘着粗气,像是睡着了。桌子上放着块手帕,里面似包着什么东西。
见二嫚走了进来,两人忙起身。
“这是你闺女?"桌边的男人操着二嫚熟悉的苏北口音问道。
“嗯”,娘用地道的苏北话应道,“嫚,叫叔,嬸!"
“叔!嬸!"二嫚叫道,心想着,“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呀!"
二嫚学徒第三年了,学的是车工,身上穿着洁净的蓝卡叽布工作服。
二嫚喜欢穿工作服。
二嫚进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拿着师傳借给的《金属切削技术》书看了起来。
屋外,传来小孩的剧烈的咳嗽声,而且咳的时间很长,二嫚听着难受。
“孩子病得不轻哩!"是娘的声音。
“已经好几天了,吃了药不管用。"女人细细地答道。
“哟,还发着高烧哩!这不治咋着,别把孩子毀了!"
“这不是没钱给治吗!"
一阵沉默。
忽然,听着“扑通”一声。
二嫚吓了一跳,莫不是谁摔着了?
接着是男人粗哑的声音,"大姐,我们为生这孩,躲着藏着在外飘着四年了,想着这就回家,计生罚款多少都认,可是孩子又病成这样。你行行好帮帮我们,救救孩子吧!"说完,一个大男人,竟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女人細细的声音,也一阵阵抽泣着。
二嫚隔墙听着,扎心地难受。
孩子又是一阵剧咳。
过了好一会儿,娘说话了:“好吧,东西就搁我这,一百八十,我领你们上卫生所给孩子看看去,到那,你们就说是我弟妹,咱们是亲戚,知道吗?"
“哎,哎!"夫妻二人忙着应迭道,"谢谢姐!"
“嫚,娘出去有事了,你爹回来告诉他,他不愿做饭,就到食堂买了吃罢。"娘大声交待。
“嗳,知道了!"二嫚应道。
三.
天都快黑了,爹才回来。他是到公社农机厂修水泵去了。爹的机修技术好,附近的几个公社农机厂修不好的农机,他们总是来人叫爹去修。每到星期天,爹就背着工具袋骑自行车出去。有钱赚,爹乐意。
二嫚把下午的事和娘交待的话说了。爹没吭声,放下工具袋,洗了洗手,又蹬车走了。
不一会儿,爹回来了,"你娘送他们到职工医院去了,我得去接她。"他从提溜着的一个袋子里拿出两个馒头递给二嫚,"将就着吃吧!"
说完,从里屋找出手电,背上水壶匆匆而去。
二嫚知道,职工医院离家远着哩!至少三十里地。
晚上,二嫚睡不着,只竖着耳朵听屋外的动静。看看闹钟都快十二点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二嫚迷迷糊糊听着屋里的说话声。

“幸亏送得及时,大夫说再晚孩子就没了!"娘说。
“医院救护车来了?"爹问道。
"可不,卫生所张所长给打的电话,说卫生所治不了,得赶紧送医院。"
“你交的住院的钱?"
"嗯。"
“你一下子哪来这么多钱?"
“不是前儿个洪姐说弄到了买自行车的票,要我们准备好钱,过几天就可以提车,我就把钱支出来了!"娘叹了口气,"嫚想买这自行车,已经两年了,这一弄,怕是买不成了,想想真对不起嫚哩!"
“这钱,我来想办法!洪姐弄到票费多大劲哩!"爹说道,"我明个再去趟农机厂,能借到的!嫚是个好闺女,她知道洪姐弄到票后,甭提多高兴呢!"
“嗯,能这样最好。休息吧,在医院里跑上跑下的,我也累了。"
黑暗中,二嫚靜静地听着,两行热泪悄悄地流了出来。
四.
二嫚早早起床。认真梳洗一番,穿上儿媳给买的浅蓝色羽绒服和烟灰色薄羽绒裤,脚蹬一双紫红色健步保暖鞋,显得精神利索。早晨的气温很低的。
黑色轿车停靠在门前的公路边。二嫚看了看钟,八点整。
牛总进到屋里,叫了声"大姐,我过来了!"垂手站着。司机把一兜水果,一提礼盒放在茶几上,冲二嫚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沙发上坐,我给你沏杯茶,刚烧的开水。”
“不用,不用!”牛总连忙阻拦。
二人坐定,牛总从包里拿出身份证,双手递给二嫚。
“牛德贵”、“江苏徐州”,二嫚看着身份证上英俊的脸庞念道。
“是的是的。”牛德贵赶忙应道:“我七岁爹娘才交齐了超生罚款,上户口时俺娘给定下的名字。说我幸得贵人相助,才活了下来,所以给取名德贵,这个贵人就是罗淑芬。”
牛德贵眼里噙着泪水,不无感慨地说道:“就是她救了我的命,真是大恩大德啊!”
牛德贵把四十年前那天的事情叙说了一遍,他娘告知他的一切他熟记于心。“大姐,您行行好,帮我找到恩人罗淑芬,我求您了!”
二嫚听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二嫚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我给你沏杯茶!"
二嫚起身泡茶,顺便揩去眼角的泪。
见二嫚端茶过来,牛德贵赶紧站起双手接过,放在茶几上,说道:“大姐,咱们一块去,找您认识的人打听打听,辛苦您了!"
“你坐。"二嫚平静地说,"不用打听,罗淑芬她已不在了,死了。"
“死了,您听谁说的?”牛德贵惊愕之下,竟然失态,双手抓住二嫚的胳膊。
“你找的罗淑芬就是俺娘,我就是她闺女二嫚!"二嫚再也控制不住,任由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牛德贵瘫坐在沙发上,半晌,口里喃喃说道,“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娘,我来迟了!"便失声痛哭起来。
过了好一会,二嫚心情平复下来,拍了拍牛德贵,劝说道:“你们有这份心,我知道了。俺娘在天有灵,也会知道的!"
说毕,起身进屋,从铝制饭盒里拿出手帕包,放在牛德贵面前:“这就是你娘放下的东西,现在你可完成她的遗愿了,拿回去吧!"
牛德贵抹了抹眼泪,小心地打开手帕,看到两块银元和那张字据:“嗯,我也算完成俺娘的遗愿了!"
他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双手递到二嫚面前:“二嫚姐,这卡里有二十万,我把俺娘的东西赎回去了。卡的密码是831106,就是那天你娘救我的日子。"
“这咋行,你娘的东西你拿走,钱我不要!"二嫚坚定地说。
“这钱你一定要收的,这是赎金,俺娘生前交待得明明白白的,不要钱,不能赎回东西的!"牛德贵坚持。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
二嫚想了想,作出让步:“好吧,那就去银行一趟,但得是我办。"
“这个当然!"牛德贵连忙应诺。
二嫚把手帕里的银元包好,放回屋里。
黑色轿车停在农业银行门口,二嫚坐在柜台前,把银行卡递了进去。
“请问办理什么业务?转账还是取款?"
“取款。"二嫚答道。
“卡里有二十万,请问你取多少?"
“麻烦你给我算一下,一百八十元存四十年,利息是多少?"
工作人员顿时一脸错愕,盯着二嫚。
“能算出来吗?"
“当然能算出来,但是得按活期利率算哦!"
“行,按规定办。"
好一会的电脑操作,工作人员得出了结论,“利息是八十六元六角三分。"
“那取二百六十七元。"
“好的。"
牛德贵站在旁边,怔怔地看着,一言不发。
回到家,二嫚把银行卡交还给牛德贵:“这行了吧,赎金我收下,你娘的东西你拿回,你也完成你娘的遗愿了。"
看着二嫚坚定的眼神,牛德贵知道不这样,他是无法拿回娘的遗物、完成娘的遗愿的,只得双手接下递来的银行卡。
二嫚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德贵兄弟!"
二嫚返身进屋,拿出手帕包,铺在茶几上,"两块银元,一张字据,你都收好放包里,回去吧!德贵兄弟,姐这寒碜,就不久留你了!"
牛德贵一言不发,默默收拾东西。
二嫚送到车边,司机连忙发动,轿车尾部滋滋的吐出两道白烟。二人都不言语,握手道别。
牛德贵打开车门正要进去,二嫚忽然把他拉住,走到一边,小声地说道:“德贵兄弟,姐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你说你娘的这两块银元,是真的吗?"
“假的!"牛德贵不暇思索答道,“俺二舅就是制贩假银元的,为这,进了三年局子。俺娘跟我说过,安顿好我的三个姐姐后,她和俺爹外出躲计生的那个晚上,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娘挺着个大肚子,上了长途汽车,都快开车了,俺二舅匆匆忙忙赶来,说现手头没钱,硬塞给这两块假银元,并说拿着,没准能用得上。"
二嫚听了,顿时释然。
一阵沉默过后。
忽然,牛德贵双手紧紧攥住二嫚的双手,贴到胸前,语态坚定地说:“嫚姐,我还会来,一定!"
二0二四年七月於江西丰城
作者简介:

陈兴朝,籍贯山东,1954年出生,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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