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幻敦煌
○张佐香
历史如一匹美丽的长绸,被敦煌的飞天散漫地撒开,从一片片馨香的茶叶出发,沿着一缕缕洁净的蚕丝,穿过沙漠穿过荒烟……我捧起长绸的另一端缓缓地卷起,走进敦煌走进引发璀璨而深邃的人类智慧的莫高窟。
一位手持锡杖、满身尘土却有着奇峻人格、光亮胸襟的游僧乐僔,于公元366年沿祁连山出发,经武威、张掖、酒泉而至敦煌。他到达三危山下,恰遇满天彤红的彩霞,但见万道灿烂耀眼的金光中,三危山和沙海的外壳迅速熔化,千佛之瑞相渐渐涌现出来……此刻,祥云缭绕,伎乐天欢欣飘舞,一簇簇鲜花纷纷降落,香气袭人的筝鼓琴箫仿佛从天国传来……乐僔发现佛祖显灵,虔诚跪拜,释迦牟尼意味深长的话语萦绕耳畔:“皈依你自己吧,自己作自己的明灯。”
三危山黄昏的壮丽景致不光给予乐僔一场巨大的精神艳遇,还为他勾勒出创造蓝图和精神主题。乐僔沐浴着绚烂霞光,胸中闪耀着超乎宗教情感的精神光芒,豁然明白:今生今世的追求莫过于此。从此,乐僔改变了继续远行的方式,进入一条无止境亦无边界的朝觐之路。释迦牟尼于菩提树下独坐七天终得彻悟,心胸所见和宇宙一般宏大,心海起伏的是与天地相融相谐的喜悦,其灵魂、肉身和客观世界达到了天人合一的“通感”境界,进入大乘佛教所称“正觉”(自己对宇宙万事万物如实地觉悟)、“等觉”(也叫“遍觉”,即不仅自己进入与世界相等无缺的觉悟,而且能平等普遍地使别人觉悟)和“圆觉”(又称“无上觉”,自己觉悟和使别人觉悟的智慧,行为和功德达到最高最圆满的境地)。
乐僔将所见所感诉诸现实,将敦煌莫高窟提炼升华成永世铭载和颂扬的精神涅槃的胜迹。乐僔在三危山的一段山崖石壁上开始开凿佛窟,一个、两个、三个……叮叮当当的凿岩声不绝于耳。他在劳作的清苦中感受崇高,在只有日神和月神陪伴的孤独里感受神圣,在冰凉的寒夜里感受温暖。
在乐僔开凿石窟的劳作生涯中,太阳是他永恒的邻居和朋友,而石窟与佛像则是他的知己和恋人。清晨,阳光注视着他,从方方正正的门框把信笺投寄给他;夜晚,他静静地拆阅月光的素笺。捧起阳光与月光,是读不完的包容万物的胸襟,是读不完的别出心裁的自然之神的设计,是读不完的宇宙万物的壮美秩序和充满精神暗示的物质结构。
日神与月神见证了乐僔温暖清澈而深邃的灵魂。石窟和佛像见证了这样一颗一生都在膜拜精神、向往崇高,挣脱奴役的锁链,应答上苍的呼唤,靠近永恒的灵魂。这是一颗一生都在为永恒服役的灵魂。继游僧乐僔之后,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赴后继拥来,用生命、热血和智慧凿窟塑像、绘图造画。
自公元4世纪至14世纪绵延千余年中,492个洞窟、2400余尊塑像、计1公尺宽、45公里长的壁画宏卷,诠释“敦者大也,煌者盛也”敦煌的稀世奇观的光耀和盛名。一千多年的层层累聚,一千多年的血脉传承,吞古纳今的生命是何等的壮阔和多么地绚丽。开窟塑像的艺术巨匠在描述佛国故事时,也把自己的故事融进了壁画。那仪态万方风情万种的回鹘公主,抱琴低眉吟唱的歌女,纵犬狩猎的骑士,神态威严的河西节度使,还有商人、船夫、兵士、香客……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人们牵连着喧闹的背景,在莫高窟举行横跨千年的游行,迸发出瑰丽炫目的民族大智慧。
伫立于洞窟佛像前,我的身心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踉踉跄跄,所有的感官皆被消融。时间的链条在这里中断了,我似乎走进了时间之外某一个瞬间,进入灵魂的深处。佛陀身披袈裟,垂目而笑,周围是喜上眉梢的诸神。佛陀慈眉善目,就像慈祥的老祖父老祖母,祥光漫溢灿烂温润,而诸神像是亲人和朋友在欢聚。凝眸相貌高古慈祥、静坐含笑冥思的佛像,浮躁的心顿时清凉寂静。红尘滚滚人欲滔滔,而他们沉浸于寂静空明的天地化境,在镜花水月的空灵里打捞宇宙万象的倒影。至少这个时刻,我们的心灵如海底的蚌在幽暗中搜集月光,提炼宁静洁白的珍珠。
莫高窟492个布满壁画的洞窟中,270个洞窟绘制了飞天,舞蹈和演奏者3400人,乐队500组,乐器4500件。人们从莫高窟壁画中,能够欣赏到千百年间中原和西域所有流行过的舞蹈样式。飞天是佛教中天歌神与天乐神的化身,也是远古印度神话中的娱乐神和歌舞神。北魏飞天上身赤裸,臂缠绸带,下饰羽衣,无不体现出自然的天真、纯朴的气质和青春的活力。隋代的飞天服饰和图案开始变得华丽了,改变了最初依靠双臂舞动的飞行姿态。伴随着彩带、祥云和飘撒的花瓣,成群结队地飞起来,有了香气,有了暖意,有了笑声。
到了唐代,莫高窟飞天进入最完美的阶段。万物苏醒、春风浩荡,飞天姿态舒展、服饰华丽,以灵动飘逸的绸带颠覆了西方天使凭借翅膀飞行的统一形象。仙风吹拂,飞天昂首散花,衣裙飘带随风拂动着上下翻飞,亦如大唐帝国绚烂的彩虹。湖绿、石清、钴蓝、铁红、雄黄……各种色彩从漩涡中卷涌出来喷洒出来,舒舒展展地纳入铁线描、兰叶描、中锋、侧锋等细密、流畅、温润的线条,幻化为壮丽无比的交响乐章。
春树茂林之间,鼓乐齐鸣,此起彼伏。这厢,兰质蕙心、闭月羞花的飞天女子衣裙翩翩地撒落花瓣,轻甩绸带,宛如刚刚下凡,似乎正在商量去逛丝绸店还是去逛玉石铺;那厢,小鹿开着一身的梅花,在山坡溪流草丛野花间散步。这厢,沉鱼落雁、环肥燕瘦,笑逐颜开,喜上眉梢;那厢,亭台楼阁,塔刹之间,旗幡飞扬,茶香果鲜……真正的欢乐在于人的生命在蒸腾。
禽鸟在歌舞,繁花裹卷的是磁场、是蜜糖、是涡卷、是吸引人魔井似的图案,这样的造型让人的每缕筋肉都想欢腾。每一粒细胞都想娇嗔的时代,只有盛唐。与其他民族的神灵超凡脱俗不同,中国的神灵是供养在日常的热气蒸腾的世俗生活中的。神灵需要俗世生活的滋养。俗世生活中的人们也需要“传神”的音乐、绘画、文学等艺术的润泽。这就是“天人合一”、“生活就是艺术”的真谛吧。
莫高窟第407窟,是一个覆斗顶方形窟,窟顶画三兔莲花藻井,以三耳表示六耳,三兔绕环追逐,于环内追逐无始无终。井心绘双重八瓣莲花,莲花四周以蓝色为底衬,八位姿态婀娜的飞天绕花翩翩飞翔。飞天或手持鲜花或双臂舒展,体态飘逸灵动、轻盈洒脱。四周绘有菱形莲花纹边饰,最外层画三角垂幔纹,且饰有椭圆形莲花。三只兔子耳朵连在一起,朝同一个方向奔跑,彼此接触着对方首尾关联,却又永远追不到对方。三只兔子分别象征前世、今生和来世,好像新梦追逐着旧梦,无始无终。
三兔图缘此蕴藏着相互循环、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之解释。无数匿名的大师、工匠、艺术家纷至沓来,不是仅凭飓风般的激情,而是依靠持久如沙漠、绵亘如沙漠一样的激情,以及一代比一代娴熟的技艺创造了莫高窟。他们是上帝的使者,肉体陷于沙漠冷风,精神却自由飞翔。难以想象的一切苦难似乎都专门为他们存在着,考验着人类族群中最为特殊的那部分,考验着人的血肉和骨骼中到底有没有不朽精神,明察意志的极限。他们在风沙和石头的领地久久停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辛勤劳作。当耳畔听到风沙鸣叫的时候,大家已经分辨不出灵魂轰响与上帝呼唤的区别,直到时间认输,直到后继者无法超越,直到后来者慨叹:高山仰止。
莫高窟17号窟藏经洞自开启之后,丰富了全世界的博物馆。那是一个长河落日圆的黄昏,西夏兵马即将攻进敦煌,高僧洪𧦬的弟子们在逃难时,将所有的经卷文书和无法携带的文物,急匆匆藏入已圆寂的洪𧦬昔日坐禅的洞窟里。僧人们临危不乱,泰然自若的将经书、手抄本诗词、绢画、纸画、麻布画整齐地码进洞窟。这是一件人类文明史上的壮举,这源于他们对人类对人间的大爱。细心的僧人们把窟门封上,又在外壁上细致地重绘一层壁画。战事平息后,藏经的僧人们没有一个回到莫高窟。他们的命运无人知晓,藏经洞也就此成了秘密。
然而 1900年,有位叫王圆箓的道人,在打扫洞窟时意外发现了藏经洞,做了一件对不起祖国对不起民族的事情。他经不住银两的诱惑,引领斯文赫定和斯坦因等人走进了藏经洞。藏经洞的秘密一经公开,法国人、英国人、俄国人、美国人……该来不该来的都来了,稀世珍宝,惨遭劫难。他们先用斧头把四周的软石粉碎,再用一种特殊的锯子,按壁画的大小形状,将画锯下来。然后,根据壁画的大小制作适宜的箱子,用车辆装载大箱,骆驼和马匹运输小箱,数万件奇珍异宝,被载有几十箱、几百箱的车队、驼队劫掠而去。这些文物后来大多藏在柏林,可惜于二战中毁于战火。如果这些藏品没有被劫掠,而是仍然留在了莫高窟,留下来的将是怎样的灿烂文明?如果人类文明得不到尊重得不到珍爱,文明将无处安放。
莫高窟虽经历无数劫难,但还是遇到了被艺术之美深深吸引并愿意用生命守护它的优秀中华儿女。1931年,在法国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学习的中国留学生常书鸿,在塞纳河畔的书摊上偶遇《敦煌图录》。他从书中第一次知道了在中国甘肃有个敦煌莫高窟,第一次在图录上见识了从北魏至隋、唐、宋,历代佛教艺术图画。常书鸿被震撼了,他魂牵梦绕不能自已,于1936年回到了祖国。经历了战乱轰炸、颠沛流离,1942年他被推选为新成立的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委会副主任,带领全家进驻敦煌。从此,他和女儿常沙娜居住在茫茫戈壁滩上低矮的黄泥小屋里,天天仅仅吃加点醋加点盐的面条,全身心扑在研究莫高窟壁画和宣传保护敦煌之中。1946年,他举办了一场“常书鸿父女画展”,引起世界轰动。新中国成立后,受周恩来总理邀请,敦煌“守护神”常书鸿和常沙娜父女俩在故宫午门城楼上举办了“敦煌艺术展览”。
莫高窟随着中华民族的命运颠簸流离,也将随着中华民族的崛起而重放异彩。人类对世界的感受力最强的那部分永远是美,是艺术。敦煌征服了当代世界,莫高窟前白皮肤黑皮肤黄皮肤的游客排着长队,睁着惊讶折服的眼睛,礼拜那一排排的文化圣殿。莫高窟起源于宗教,但它最终超越了宗教。那些匿名于风沙中的伟大艺人,创造了超越宗教的不朽的圣敦煌。敦煌集声、光、色和形、神、义之大成,闪耀着磅礴深远而又虔诚纯洁的生命认知。正是靠此支撑,这场自发的大规模的创造活动,才得以持续吸引后来者薪火相传。
莫高窟走进人们心中就成了梦幻,梦幻又引领着人们来寻找敦煌。梦想的价值,在于使人能和伟大和永恒接近。敦煌是不可及的伟大和永恒,让人永远期待、向往,永远存在着。莫高窟圣殿向人们敞开瑰丽的大门,天国的颜色炫耀着眼睛,生命的光芒来自圣地和内心。创造石窟佛像的工匠艺人像恒河沙海一样,环绕着不朽的艺术,风能将他们的肉身吹散,但他们的灵魂仍能从别处回来,他们精神之光永远普照着这石窟这佛像。
就在我为表达敦煌精神思索再三之时,我读到了195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谢·希尼的受奖演说《归功与诗》,当中提到教徒圣凯文的故事。圣凯文双肩伸展做十字架状跪在修道院旧址祈祷的时候,一只画眉把伸开的手指误以为是可以用来栖息的树枝丫,落在上面下了一枚蛋,接着又在上面做窝。圣凯文一动不动,过了许久,白天,黑夜,星期,整月,就一直那么伸展着,直到鸟蛋破壳,雏鸟羽翼长成。这个饱含理想色彩的故事,用来表现敦煌人的精神,在内涵上应该是确切的。
精神层面上的物质看起来是多么相像,一些生命降临人世便秉承使命,寻找使命,完成使命。那些能够依赖物质和艺术,把生命的精神印记流传下来的人,都是圣凯文。人类的每个历史阶段,都有它相应的文明层次。人类的精神需要来自另一世界的敦煌的梦幻。这种追问生命的不朽的精神,是人类美学的永恒课题。从古至今,它所引发的人类智慧璀璨而深邃。
回首再次凝眸梦幻敦煌,我祈祷内心的宇宙一片澄明。以佛之眼观我,我已非我;以佛之眼观敦煌,敦煌已非敦煌。盼佛赐我以千眼万眼的睿智俯视世界,盼佛赐我以千眼万眼的睿智探索自我,在追问前世今生和来世的生命历程中,研习生疏的功课;在永恒的时间长河里做着竞渡的努力。这也许是梦幻敦煌永恒的神圣魅力吧。
作者简介:张佐香,女,国家二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近年在《散文选刊》《散文》《北京文学》等发表作品200余万字,部分作品入选语文教材和中高考真题试卷、中国散文年度排行榜,曾与曹文轩、红柯等5人同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主奖,并获过老舍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等。著有散文集《亲亲麦子》(加印10次),《鲜花照亮了我的房间》(加印4次)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