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散文)
岑美琴
令我自己也惊诧不已的一件事是,七年前,妈妈离我们而去的5时候,我竟然对人哭诉出那样一句话:“妈妈太可怜了!”
事后我多次问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不由得打开了我脑海中的记忆之门,一幕幕往事奔涌而出。
犹记小时候,若论对爸妈的喜欢程度,我更喜欢爸爸。因为那时家中的大小事务诸如煮饭烧菜、喂猪扫地、割草拾粪等都是爸爸和我们几个孩子在做,甚至更小的时候,我头掌心的独角辫,也是爸爸扎的。那妈妈平时在干什么呢?妈妈那时在我们十里八乡是个有名的裁缝。她做衣服很合身得体,且用料省,花样多,不但会做本装的、偏襟的,还会做对襟的、西装、衬衫、青年装、列宁装,还有中山装,四个口袋做的有形有样,有棱有角。衣服上的针脚,明线匀称整齐,暗线平整服贴。所以连十里八乡外的人,甚至上海女知青也慕名来找她做衣裳,也有许多阿姨姐姐来向她学徒。所以她基本没时间做太多家务。
小时候不大喜欢妈妈还有一个原因。那时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似乎总也做不完的家务!姊妹几个各有分工,每天晚上或隔三差五,爸爸会检查我们各自的任务完成情况,有问题的就要被罚跪或挨打了。哥哥虽然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做的家务却是最多的,也许是做多错多,也可能是爸爸对他要求更严些,所以每次总是哥哥被罚的多,而每当这时,也许是两个妹妹还小的缘故,妈妈总是把我拉进来数落一番,然后我也挨罚了,这时我就很不喜欢她(现在想想,妈妈是在拉平均,转移爸爸的注意力,好让哥哥被罚轻些)。于是就总想着能快点长大,早些摆脱这些缠人的杂碎琐事(我努力读书考学也出于此目的)。可是,苦难的童年岁月总是那么漫长而难熬(且显得古老而久远),成年后的光阴却快得和飞一样,转个身,弹个指几十年的光阴就逝去了。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总想起过去的那些时光,不知不觉跌了进去,从前到后翻爬滚打了无数个来回,总是不由自主地动情。
记忆中,虽说妈妈不像别人家的妈妈做着煮饭烧菜这些家务,但她每天却是家中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因为依然有很多家务琐事需要她去做,每天晚上,在别人都已进入梦乡之时,妈妈在上完工(那时妈妈做缝纫是要交生产队钱的,但也有一段时间“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许搞副业,妈妈也要上工干活),浇完菜地(菜园里的菜妈妈种得多),洗完衣服后,还要在煤油罩灯下赶缝纫活,冬天挨冻受冷,夏天喂蚊子。奶奶舍不得妈妈,经常顶着爷爷的骂声帮妈妈做锁扣眼,钉纽扣的针线活,我也早在五六岁光景就被教会帮她干这些活,当然也是有报酬的:有时是锁件衣裳扣眼给三分钱(那时做衣服手工费,工序简单的好像是贰角钱,工序复杂点的最多也就四五角钱吧);有时是用人家不要的零头碎脑的布料拼成的花书包(裁剪结余下的大块布料都是要和成衣一起找还主人的);有时积余一段时间给做一件新衣服,红色灯线绒的,衣领边要镶上一圈锯齿形的花色狗牙边,那时这算是华美的衣装了,我穿上是要从村西头到村东头招摇炫耀一番的,听着邻人们啧啧称赞声,心里那个美呀,美到嘴巴咧到耳朵根了。这当然是妈妈的手艺好给带来的荣耀。所以那时在生产队,我们家虽然年年超支,甚至个别年景青黄不接之时,偶尔还跟随邻家姐姐们出门学着讨过饭,但我们的穿戴要比同龄伙伴们得体好看些。一家六口人过年、换季的衣服、鞋子,也是妈妈不知道熬了多少个日月星辰,花了多少别人纳凉休闲的时间来为我们做的!(那时的鞋子都是自家手工做的,制作一双鞋非常费时费事!你知道鞋底鞋帮都用什么做材料吗?先把破衣旧步拆成一块一块洗刷干净,尔后用面做的浆糊在木板或桌子上把它们一层一层刷粘在一起晒干成硬布板,再用纸剪的鞋样即鞋底鞋帮模子在硬布板上套剪,鞋底需要三四层到五六层布板,每层边沿都单独用白布镶上,最外面一层再蒙上一层白布,然后用卡线即稍粗一点的线或麻线穿针开始纳鞋底,菜籽粒大小的针线脚一只鞋底针线抽过来戳过去要有四五百次;鞋帮上也要蒙上一层新布,多是灯线绒的,边沿也要包上一圈白布边;最后再用上鞋器——锥子把鞋帮和鞋底上到一起。很费劲,做一双鞋从前到后需要十天半月的时间吧!)有时也与人换工:帮人家做衣服,人家帮我们纳鞋底。总之,她从来没有能与别人闲聊天的时候。
她与人相处也不会说漂亮话,只会做老实事,事情做得再好,也不如没做多少事却很会说好听的话的人给人感觉好。所以当时在生产队上工干活,她不会偷尖耍滑,干活又精细,看起来速度就比不过人,也因此常被一些急性子的人闲话。她受了气也只能闷在肚子里。实在憋不住时就一个人在夜晚偷偷跑到外公外婆坟上去哭一场,有时我们也会听到她在睡梦中哭泣,不懂事的我们,那时只觉得妈妈是个好淌眼泪的人。直到后来,自己也有了一些人生经历,才多少理解了点妈妈那止不住的泪源何而来。
我们姊妹几个谁也没见过外婆,因为她在我们的妈妈十岁的时候就故去了,所以妈妈是在她的外婆家长大的。到底怎么长大的,我现在已不得而知,总之,妈妈从小过得是寄人篱下的日子。我们对外公也没啥印象,因为他在我五六岁时,妈妈近三十岁时也离开了。记得当时妈妈刚生完小妹还没满月就跑到几十里外的大圹圩去奔丧,现在也想不起来那段日子妈妈是怎么熬过来的。而没过两年,我们的太太——妈妈最亲爱的外婆也老去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经历亲近的人(那时几岁的我常牵着妹妹去邻队的太太家玩耍,太太会给我们煮鸡蛋吃,帮我们洗澡……)离去,记得当时我的脸上也挂泪珠了,被爸爸看见说了句“小孩子不兴哭”就止住了,但妈妈是止不住的,在地里哭得爬来滚去,浑身沾满了泥灰也没人能劝得了……
按常理,妈妈的苦难该到此为止了。却谁都不曾想到,一九八四年(农历)十月十四日,她四十三岁时噩耗再次降临于她,也降临到我们家——我四十五岁的爸爸,她的枕边人因为秋种劳累导致脾脏大出血医不及而逝(此变故我在去年写的《我要“逃婚”》里有详述),我们家的天塌了,全家都沉浸在极大的悲痛中。而我当时因为此事心里竟然对她有些微词,觉得作为爸爸的枕边人,她应该对爸爸的身体状况有了解,殊不知意外不幸在发生之前谁都无法预料到(后来得知,爸爸自己已经准备等秋种结束就去做脾大切除手术的,但上天没再给他多几天时间)。我只顾自己悲痛,却不知妈妈的悲痛有胜于我们多少倍,还要代替爸爸顶起我们家的天。彼时我正处于高考前一个学期,幸得舅舅舅妈一家的资助,担起了我的学业、生活负担;又在众多亲友的帮忙下,刚满二十二岁还在服兵役的哥哥(本打算转志愿兵的,此时也不能够了)完成了“孝里超”(我们这里在长辈故去六七四十二天之内,让子女成婚以添丁进口,来冲淡悲伤气氛,否则三年内不能办喜事,叫“孝里超”)。
从高中起,我就住校很少在家了。那时已分田到户,虽说不用再向生产队交“超支费”了,但由于劳力少,每年农忙时都靠亲友们帮忙,而此时,哥哥丧假结束又要回部队继续剩下的兵役,我也要继续学业,家中只剩下妈妈、嫂子、两个妹妹之女辈。不知她们是如何度过那些艰难而痛楚的日子的。曾听大妹说,一次她和妈妈上街卖粮(那时是步行人力拖板车),粮站不收,说是没晒干。她们又拖着板车想去另一个集镇碰碰运气,结果也没卖掉,只好再往回拖。那时天已大黑,走至半路又下起了雨,道路又窄,一不小心,一侧车轮滑进了秧田,陷到了烂泥里,拽不上路,妈妈下秧田去推、搬、挪、拉弄得满身泥水也难脱困境,再加上饥肠辘辘,忽然就难过起来,两人的泪水就和雨水、泥水混在了一起……
像这样的遭遇何止一次两次,一件两件?甚至还遇到有人想趁机赖账,因无从对质而弄到打官司的境地,都不想说了。总之,在哥嫂逐渐担负起家庭重任之前,脆弱敏感的妈妈竟也担起了又当爸又当妈的担子。哥哥退伍后,她还四处奔波托人给他找工作;我读师专时,虽说国家有(每月三十斤饭票十三块半的菜津)补贴,但每学期妈妈都要给我带上两到三百块钱费用,那都是她农忙之余踩缝纫机,戳手指头积攒下来的。也是还在师专读书时,一次收到舅舅的来信,信中一语似乎点醒了当时还沉浸在对爸爸的无尽思念中的我,让我开始稍稍关注了妈妈。舅舅说,妈妈的命运实在是太悲惨了:少年丧母,青年丧父,中年丧夫……。读到这里,我看到了妈妈从小带着小她七岁的弟弟在市井街头与她外婆家流离颠沛的身影;看到妈妈爬在外公外婆的坟地上痛苦哭泣的身影;看到了妈妈忍着悲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继续为子女操劳的身影……忽然,我听到静静的自习室里有人轻轻啜泣的声音,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来是我自己咽喉似被棉花团堵住了,在哽咽,赶紧悄悄地出去了。
自从失去了我最亲爱的爸爸,我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属于过去了,我开始懂事,渐趋成熟了,对于先前妈妈的偏次之爱亦能充分理解了(如果说父母对子女的爱有偏重的话,妈妈可能偏向哥哥和小妹一些,爸爸可能偏向我和大妹一些)。人们常把父母对多个子女的爱是否公平比作一碗水是否端平了,事实上,一碗水很难做到绝对的端平,经历过的人都有体会。所以,后来妈妈遇到不顺心的事难免发脾气时,我就尽力忍着。一次妈妈身体有小疾住院,心里烦,我去陪护时就对我发作了,我忍着,尽力给她讲道理,直到委屈我,把我气哭了,我也没像以前那样大声和她对抗。因为我知道,她心里的委屈、苦楚无处倾泄,如果爸爸还在,她有倾诉对象,现在她是把我当爸爸的替身了。所以我不怨她,反而能理解她,她心里有事也愿意和我说,哪里不舒服有疼痒也愿意找我,我从不借口推脱(我还在平板上下载电视剧如《木府风云》给她看,她看得很开心)。毕竟我们家就只培养了我一个读书人,我义不容辞。而且,我还发现我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做过两次整生日的人,都是妈妈做主做的。第一次是我十岁生日。那时因经济条件差,一般人家都不做,除非是特别宝贝的独生子女或男孩才做,而在我们家,哥哥生日没做,反而给我这个“丫头”做了生日,那是因为我的妈妈是我爸爸反抗了父母包办的婚姻,自己找的对象,所以爷爷一直不待见妈妈,可能爷爷的封建家长制激起了妈妈的维护妇女权益意识吧,妈妈偏要做主给我过了十岁生日。二十岁时(爸爸走的第二年),恰逢我成为我们乡高考中榜的第一个女学子,应乡干和众乡邻之盛情,妈妈做主办了酒席,也算是给我做了二十岁生日。这样看了,我还是备受重视的那一个了。也因此,我看到了妈妈身上要自主,求自强的一面。
晚年的妈妈还让我看到了她对自由的追求。大概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随着成衣市场越来越繁荣,妈妈的手工制衣逐渐退场,农田也转包给别人种了,孙子也大了,妈妈好像一下子失业了。此时她还不到六十岁,在家坐不住了,居然也要像年轻人那样出去打工,最后在她老朋友的帮助下,还真让她在我们家之东四十公里处的扬州找到了家政服务工作。当然我们子女和亲友都极力反对她出去工作,然而她很倔犟,谁的话也听不进。有时被硬劝回来,但不久又出去了。她的理由是:不愿在家做子女的“奴”,而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姐妹就只好常去看她。我们去,她很高兴,给我们介绍:就服务一位老人,帮她洗洗衣服,扫扫地,买买菜,做做饭,自己一个人生活也要做这些事,这样两个人还有个伴,既解决了自己的生活,还能证明自己不是个没用的人。看着她做着老他人之老的事,也算为社会尽了一点力做了有用的事吧!我也就默认了,就像当初她不同意我的婚事,听了我的理由后也默认了一样。人们常说对长辈要孝顺,怎样做才为孝?让他们吃好喝好住好,强迫他们去“享受”就是孝?未必。我觉得顺从他们的心意,让他们活得舒适自在,心安理得就好。
随着年岁的增长,身体不时有些小恙,她在外打工的条件逐渐不合要求,尽管有时还和中介串通,瞒报年龄,出去一阵子,但随着她以前的老熟人,老乡邻一个个地离去,尤其是我的舅妈——我的生命中继我的爸爸之后第二个至亲的人的突然病故,让她的想法开始有了变化,觉得没必要再玩命挣钱了,应该享受享受生活了。(她甚至还羡慕那种没有遭受什么痛苦就突然故去的离世方式。)可惜她醒悟得太迟了,等她真正准备好好享受生活的时候,她已经七十多岁了。之前还和我们炫耀、渲染说她的朋友谁谁谁在外干到八十多岁呢,可能那时她还想争取做一个“最年老”的打工者吧!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二O一六年腊月二十一日,七十五岁的还没来得及享受生活的妈妈又一次遭遇了意外,她本人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倒是她想要的离世方式)。谁能想到一个被认为能活到百岁的人(妈妈眉心较宽,有菩萨心肠,会看相的人都说她会长寿),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哥哥哭愣着不愿相信;大妹哭诉道:爸爸当年突然离去,让我们想了这么多年,怎么如今你也突然就走了呢?!小妹更是哭喊着不能接受现实。而我现在知道,我当时那么说,是因为想起妈妈的一生历经磨难,数遭痛苦不幸。也是事后才知道妈妈的致命伤就是高血压。也才想起,出事前一两个月,妈妈的血压高压达到180-190。因为正是两个月前,我的舅舅——妈妈一奶同胞的弟弟因患淋巴疾病,医治无效故去。这对她应是致命一击,使她情绪一直低落,造成血压飙升,而我们竟然不知情,对她不够关注,怎么就没能带她到医院查一查,调调血压药呢?真心愿望后来人能从这儿照到镜子,避免遗恨。
说到历经磨难,数遭痛苦不幸,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经历了,正如我们的祖国母亲曾经积贫积弱,历经艰辛,经过无数英雄儿女坚持自力自立,追求自主自由,达到自强,这方面他们是何其惊人地相似!
似乎扯远了,但我是想说,在儿女的心目中,母亲的形象始终是熠熠生辉的。
小妹信佛,曾经跑到九华山去向僧问佛,为妈妈超度,佛让她看到了一个满面笑容的妈妈,从此,这个形象留在了她的脑海中,让她心里有了安慰。我信物质不灭定律,人就如落叶一样归入泥土,最后又转化为了生物。我还信一种说法:人会死亡三次(第一次是肉体上的死亡;第二次是指社会上的死亡,除了子女、后代亲人没有人还记得你;第三次是精神上的死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记得你知道你),但也有些人是永远不死的。那些几百几千年前的历史名人,现在还为我们所熟知所敬仰,他们的精神是不死的。我们能为已故的父母做的就是,让他们在我们有生之年还活着(活在我们心里);而我现在能为妈妈做的就是,努力写好这篇小文,能让她有点生命力,尽量活得久一些。
你问我的妈妈长什么样?我一直记得从小人们见到我都说:这孩子跟妈妈长得一模一样,这脸蛋像从妈妈脸上剥下来的。直到现在认识我们母女的见到我还会说,我长得像妈妈,但我觉得我没有妈妈长得好看。我们家有一幅珍贵的爸妈合影照(当年爸爸在上海当兵时在王开照相馆照的),照片上妈妈穿着她最喜欢的蓝底小碎花衫(照片是黑白的,但妈妈平时最喜欢穿蓝底小碎花的衣衫),苹果脸,双眼皮,两道弯弯的眉毛又细又长,两条大长辫子又粗又黑。
前天,看到一个视频——央视著名主持人朱迅演唱歌曲《萱草花》。其中有一个镜头,演唱者眼含泪水对着空旷无垠的原野大声呼喊:妈——回家吧——妈——!尔后低声呢喃:想你了!那一刻,我泪水盈眶。我相信,那一刻,每一位入境的观看者都想起了自己的妈妈,而深情泪目。
昨夜,在这母亲节之际,我又见到了妈妈。
我梦见妈妈在家停摆了两日后,在即将火焚之时奇迹般地复活了。尔后继续起劲地在忙着她的缝纫事业,把她的精,把她的气,把她的神细细地、密密地缝进造福子孙的生活中。
2024.5
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