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为苏小玲先生大作
填词《少年游》《少年心》
作者:尹玉峰(北京)
《少年游》今春花发去年枝
今春花发去年枝,苍壁坠柔丝。意绪姹紫,嫣红数瓣,仙境惹人痴。
时光扑面风潇洒,燕子正飞归。不负流年,释怀过往,新梦入帘帷。
《少年心》昔我笃至还愿
昔我笃至还愿,到如今、不因寒返。总是温温润润,派生眷恋。守护爱、彩蝶缠绵。
月动花明林暗,晚籁寂、两情缱绻。叶蒂辞枝去,依然怀善。香飘袅、冉冉万千年。
填词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苏小玲: 三沙,海风陆雨忆少年
一
已亥年深秋,我随两个小学同学故地重遊。原以为,这种随意走动会像当地的海风,一阵吹过而已。可回到京城,却总闪念不断,回顾频频。都已一周了,入睡之前每每景象浮现、细节缠绵。那只是我小时候读书生活了三年、一个叫“三沙”的渔乡小镇,编织过一段少年凌乱动情的图案,并不经意地也让我恋上了大海,迷上与人心的波浪相连接的文学。
当然,成年人的社会是强大的,屡屡遭遇了摇晃与割裂。那种梦,是碎的。
这里是沿海霞浦县域,位于中国东南向的福建,是渔民和农民为主体,混合着一小众被称为“居民”的乡村世界。1970年代,即上个世纪中叶,一段无比粗糙的“文革”插曲,令中国人惊恐愁怨得无处哭诉。历史被“插”得很血色,很动荡,很悲伤。
在这天涯海角,也不乏呼应者。他们难免邯郸学步,或干脆也搞点狗尾续貂的花样翻新。 不管因果怎样、程度如何,悲剧总要同夜幕一般降临,人类的错误总得在一个时段,或选择一个地方固执地重复。
而我,同这个小镇也有故事。孩提时代的某种沉重已被时间稀释,即便发生过恐怖主义般的“文攻武卫”,也早已被不断增强的承受力所缓解。其实,能全面吞噬一切不愉快往事、并给自己未来有所安抚的,正是时刻浮现心脑的那一片澎湃思想的大海。
三沙港湾,还是有它奇特的自然魅力的。龙长的海岸线,金黄色的沙滩,草绿的水面,还有从前偶尔抬头能望见的海鸟。
镇上惟一的一条街道,所有存在都那么无拘无束,暴露无遗。那股淡淡的海腥味和被鱼骨感支撑的审美,构筑了简单的每一个日子:略带原始的开放与有所张扬的顾盼,和从海域形成的想象以及脱缰野马般的性格,能让外人感觉亲切且陌生、温柔又生猛。
我的线路没有图,而同学是当地人轻车熟路。东澳小学,拐进一条巷子就杵在眼前。这一小块场地对我来说,已非记忆中破旧的单层土建矮房。它高高地,由几座半旧不新的教学楼构成。好想辨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契合往事,但校门紧锁。贴着门缝,联想有点冰冷:在这里,几乎玩耍了两年。我不爱算术,被科任老师无情批评甚至持续嘲笑。
那时候,世道混乱却不碍局部的某种特异性。一不小心,先生们也是可以施展威严的。不管他们怎么灌输,你也只能乖乖就范。惟有一个特别疼爱并袒护我的语文老师,她是我心中模糊的天使。后来,我把她写进散文,并收入《悲剧的春天》一书里。老师笑了!是感觉到几分被尊敬或是被惦记的欣慰?而曾经,感觉我们同为天涯沦落人:一是被赶到乡下教书的地主的女儿,一是被“戴帽”下放的父亲的儿子。
我的小学教育,就像穷人家的小孩,随便裹件大人的破棉袄捱冬。嘴里整天咀嚼的,也几乎全是半生不熟的芝麻烂谷。许多课本读得你精疲力尽,头昏脑胀!稍好点,是如《愚公移山》、《纪念张思德》这样道德教化、不知就里的“老三篇”;糟的,则是能磕出筋骨见血、生硬如铁的观念诱导,裸露依旧无处不在的人间对立:“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刺激人性中的恶,让人在日常生活间不停地观察“敌情”,发现“敌人”,让那些尚未育成良性的大脑与躯体不断地生硬变形。而且,那个虚构的《收租院》和“大地主刘文彩”,让多少人们像白痴一样,对历史的栽赃与善者的污名,也莫名释放、得意了大半辈子!
我老师的父亲,也是斗争需要的假想敌。像无数的大国寡民,因聪明勤俭,有了点薄地,就成原罪的根源。当然,这不妨碍老师继续给她的学生们讲收租院的故事……
那时候,我们有大量时间费在歌唱,唱得没日没夜,唱得感天动地!唱法国人欧仁・鲍狄埃创作的歌曲频次最高。上早课,向毛主席请示汇报;下午放学前,就以《国际歌》结束。
而实际上,所有激情满怀投入的师生,对“英特耐雄耐尔”是没头没脑的一通瞎琢磨、瞎激情。尽管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方叙事,似乎也能对标满满、遍地克隆,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一种“意淫”。
没人告诉我们任何人类文明的故事,马、恩又为什么要写《共产党宣言》?也更没哪位先生给出一点历史“剧透”:工业革命与资本主义,带给世界是一种多大或怎样的进步。
反正,“文化大革命”也一股劲地踩着“法国大革命”、“巴黎公社”的战斗节奏。殊不知,“文革”革的是中国的历史文化。那些仅存而有限的人性道德、社会人伦传统,被一场场惊涛骇浪所裹挟、所污染、所粉碎!
那时的大人与孩子差不多都是一脑子浆糊。我们看不清,眼前这个人世的非正常。而所谓“文攻武卫”中绽放的欢声笑语,只是一朵朵盛开的、结着毒果的罂粟花。
文明不到位,所谓“阶级斗争”不是扯谈就是造孽。
二
陪我回乡的陈同学,说他爷爷也是一名地主,过去在镇上经营有一片粮行。可一阵风暴到来时,所有财产都被充公了。要命的是,一颗子弹结束了一部起早贪黑的私人发家史。底层革命,有时就只是对一句口号的简单响应,并不需要有什么严谨、正当的逻辑推理。
事实上,中国乡间多有寒酸不堪的所谓“地主”,还有那些有教养识大体的“乡绅”,他们一直维系着乡间的传统文明与社会良序。
问题是,乡村的新政,并未导致野蛮的退场,历史的暴力卷土重来。而教化新生代,也成为最佳的途径之一。改造和服从,人们自幼就被要求接受这种现实教化,不论都市或是乡村。而那“土改”,一群群老实巴交想安康的农民,平白无故地死在了阶级仇恨的杀戮之下。
这是人类以进步的名义,进行的一次对无辜生命罕见的讨伐。如今的教科书,是否让下一代人学会点反思了?
由于小学期间我多地转学,校园之间的环境、师生都大同小异,也谈不上有爱恨情仇的小纠结。倒是想到了一位年轻军转教员,搞了别出心裁的“红小兵尖刀班”。他自命不凡中带着点专制,严苛的训练队列最后赢得成果:全公社小学学军比赛第一名!作为“尖刀班长”,我平生第一遭获奖:独得一张印有“英雄杨子荣”的大图片带回家。
那位老师笑得很得意,感觉在庆祝自己个人意志操控集体的胜利。陈同学告诉我,其他人从这毕业后,大多数都在本地继续升学或开始谋生;几个经商,几个公职,似乎能混得特别好的并不在多。回乡、上山下乡,就如台风扫荡下的果园,像他这样能一路顺利升级、考上大学的是极个别。这是时代留下的痕迹:面对动荡,别无选择。
不过,这所学校出了个中共的大人物,他就是当代本镇最大的名人、曾任国务院秘书长的杜星垣先生。他亲笔题写的招牌被钉在校门口,如此供人瞻仰。我还好过奇,这么个曾又破又脏、猪狗满街闲逛的乡间,竟然也藏龙卧虎?当然,自己这种推理非常可笑。荒乡避壤或穷山恶水,正是革命者的摇篮,所谓穷则思变。不过,杜老先生多了一层理想与理性:外出求学,投身洪流。
但我真正对杜老前辈肃然起敬,是知道他曾与几位北京的老先生干过一件有魄力的事:劝请过被罢黜的前总书记留下了口述史。这个不管地位多高,都会讲究看菜下饭的年代,要违背常规、行非常之事决非易事!当然,在乡亲眼里,他杜老就是当地任职北京的“最大的官”;在官方乃至校方的各类名册中,便是一个名正言顺、标签鲜明的“革命家”。
在真实的关系中,我们只是一个跨越时间、无缘交织的老校友。不过,除了一种必要的辈分仰望,或许很难在一场想象的历史宴席间彼此相遇。客观上,杜老先生是马列主义的推崇者,而我则属于后生,还遇上了一个有所反思的时代。对于“人的解放”,已不同于“布尔什维克”的观念。而自由主义者柔润的酒杯与保守的口感,也不适应过于烈性的伏特加。
这是县第三中学,一副寂寞的颓势却进入我的直觉。时逢假日,人消声遁。穿制服的保安大开着衣领,一副无精打采,表情懈怠,有点国产电影里民国巡警的味道。据说一场来自上面的教改意志,这里的高中部被撤销了,以往的一点竞争优势也不复存在。这种教育的剥离降准,对一个小镇的文化生命,自然构成了一种不小的伤害。
虽和小学一样努力除旧立新、高房连栋,但空间在视觉上却难以延伸。在我从前很大的一片操场,眼前,被岁月的目光收缩成一个小小的圆圈。
从前一字排开的初中教室太阳直射,楼前光秃秃一片,不见往日那青葱树木。那时候,物理叫“工基”(工业基础知识),而“农基”则涵盖了化学,闻着就有一股时代贫乏单调的滋味。而我只痴迷语文,还将小说带进课堂一埋头便忘乎所以,还不时选择性逃课。后果当然也很严重:政治老师当众不点名地批评: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这一切都已模糊。而今,我的初中一班,朗朗如潮的读书声在哪里?无知天真的争吵又遁逍何方?此刻,仿佛又传来一阵轰隆声,教室外的煤炭场崩塌了,一位同窗被掩埋,他是洋坪里人家的孩子,是花季少年。阴雨连绵,哀号未见,悲剧无声——这是我印象中极具惊魂的一件死亡事故。
从南洋回来口音极重的英文老师,家境贫寒个头高高的数学老师,身兼年段长面带冷酷的政治老师以及那些几乎全被蓝、灰、黑三色服装包裹的同学们,又曾以何种的方式最后定型了自己的历史?
每当我定睛在那些黑白模糊的照片上,便会延伸出诸多的感慨。不论师生,都如同被注定了命运的雕刻,陌生亦如敦煌莫高窟中的千年佛像:一尊尊,似乎都携带着属于年代的神秘;一道道,也都附着某种陈旧的、信仰含糊的色彩。
初一年,当然属于小屁孩的年纪。再早熟,也不过是多了些好奇心与幻想力,难免天真和蹩脚。我时常跑到海边,望着浅浅的白浪滚向沙滩,或是远近的渔船在海面摇曳。而自己,大概也只会如暴风中的海涛那样恣意起伏,一阵胡思乱想。
有许多个那时候,死也不会像诗人海子那样,喊出“面向大海,春暖花开”这样安慰失望的美妙诗句。那时候的语境是敬祝太阳,万寿无疆。即便提到大海,也依旧是舵手的染指、领袖的风采。一个小屁民,能闻出海的咸味,能看出水的力量,再能琢磨出一点渔民们应该如愿打渔、自在生活的道理,那就是上苍的眷顾了!
为此,我很少联想过自由。虽每天都要面对语录满满的课堂,面对赶鸭子上架的家长,也面对说不出一句表达人话的大海。其实,我感觉委屈了自己的是:那时候,父母在外忙于面对工作和社会,老师也勤于运动和填鸭。一个13岁的孩子,不会独立地料理精神与生命间的平衡。就像日常,晒一张渔网,或会有十分有趣的过程,而直接出海去捕鱼,那就显得过于早熟或沉重了。
乡土或地域是因人才获得了意义。而有人的关注,它就可以走出平凡,得到一种改写或成为新的存在。许多时候,只要深入一个陌生环境,我都会第一时间想起“他们”:那种作为人的存在,亲手变动了我们眼前的所有一切。
三
在霞三中操场边,今天也有一堵白墙,上面刷着豪言壮语,祖国与家乡互为衬托却不着边际;用劲抒情也颇感苍白,让人触摸不到教学的性格和育人的风骨。并且,设计者还把当年孙中山的《建国方略》也体现了一下,那是对三沙在内的三大港口的曾经构想,欲望民国的影子在此苍白地亮了一小道。
孙先生是个革命的先生,他选择了苏俄的暴力路径。国共合作,势如破竹。也使这个国家与革命不时发生了荒腔走板。具体到东海这一角海域,孰轻孰重也捋不好必然的逻辑;缘于“国父”,而被刻下一道印痕。在此一隅的“古镇”码头,一派风高浪急,我曾搭上一艘客轮驶向了上海,成就一个浪漫的记忆。眼下,它依旧是个深水良港,颇具开发利用的大潜力。许多年了,推进未来的力度有限,似乎还在翘首以待。
我们登上了“花竹”。这是三沙的东边海角,一个可以时刻监测、识别、拦截空间信息的战略制高点。我明白,对象应该是台湾岛,枕戈待旦?但架着的圆形雷达,只是行人眼里的一道景物,也希望永远真就如此。
这花竹,山不高,却秀气隽永;树不茂,竟氧气扑鼻。几条小路,分别串入海滩或穿向山崖。途中遭遇了男男女女,个个笑脸相迎。也许喜欢拥抱自然的人,生命的欲望往往经过清理而变得柔软、可亲。这里曾很封闭,近年通了水泥路,小车也能登顶。
外来观光客在此留宿,除享受格外惬意的陌生海景,还美美地获得一轮日出的意外照顾。俯瞰一整片大海汪洋,还能隐约延伸,望见远处星星点点的大小岛屿。一尊伫立山峰的高大观音,侧面看去,似乎多出一方人间的悲悯透视。只不过,前来朝拜的信众寥寥,惟遇海风阵阵吹拂。或许,那些刻骨的虔诚总被撩倒在半路;而信仰,也显得一些些地寂寞?
下了山,一眨眼就回到三沙街头。同学指给我说“这是省渔业公司”,现在被一对兄弟给分包切割,成一块块私企了。哇啊,都成这样啦?我不得不感到惊讶!记忆中,它曾是一艘身板巨大的“泰坦尼克号”——大型省管国企。一个小社会,封闭循环、自给自足。想当初,以其独立自主的分量,它也完全不把面前的乡镇与远处的县城放在眼里!
所以,那时候,从这里走出来的人,也感觉个个都姓“赵”。自然,镇上也有若干“地头蛇”欲挑战“赵太爷”的,结果屡屡败北。省公司这艘船,往往能承载并决定他们以及亲戚邻里的生存命运,即便人家认个临时工,也能让你混上一日三餐管饱的口粮!
但是,在我后来的回味中却可怕地发现:那每天发往省城的一车车冷冻水产品,正标志着某种权力的漫无边际,它们自上而下。但这也是脆弱的,潜伏着不可逆转的体制危机。当遭遇开放改革,经济回归到相对自由的航道,一阵滔天巨浪,陈旧的巨轮顷刻间覆没,带着昔日荣光一同沉入了海底。
记忆中存贮的全是发黄的碎片情境,要想拼接起来已全然不可。而今天,一次忽然地回首造访,我浅浅地听到了一阵那“海哭的声音”。不过,我还是为小镇的今日感到某种幸运:计划经济的破产,给自由市场空出了一条私有经营的活路;那种“要死就死在一起”的固执,也被观念的海风轻轻吹散。
这个小镇,是在无任何准备之下闯进我的生命历程中。短短几年,某些生活的完整性已给割裂、损伤、丢失了。那种追随父母东迁西移的动荡,给童年和少年带来不安与恐惧的触动。
比如,刚在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邮电所旧址,至今还刻着某个夜晚褪不去的惊悚:镇上那些修鞋、打铁、织布等各式流氓无产者组成了造反派,他们手持红缨枪、木棍、铁器等常见的武斗器械,正冲击着父亲所在的邮电分局。
外面火把熊熊、红旗招展、杀声震天。一位从城里逃亡、满头白发,被父亲同情的站队“右派”神情慌张,躲进屋里不知所措。最后,他在情急之下从三层高的顶楼跳将下去,伤死未卜。父亲抱着我,不让出声。
一群最没文化的人们,最带劲地参与了一场基层社会对文化的革命!今日想来,似乎也怪罪不得那些乌合之众。社会的制度是失控的,旧的传统被不分青红皂白归入“四旧”,在摧枯拉朽中失魂落魄;新的文化也没有建立,破坏、打倒、消灭的意识形态也算是一种替代品。当法治还处于零起点,所有的人性都可能激发出恶魔的趋势。
如果说还有什么可同个人的日子挂起钩来,那么,就是从前这里的百货公司。如今它被小商贩分割包间,淹没在汹涌澎湃的店面群体中。它曾是这个渔镇上最琳琅满目的所在,惟一说得上规模齐全的购物中心。在统购统销的计划经济时代,它也象征社会主义初始阶段的特色权力。
母亲在此只负责站柜台,销售各种家庭的日用商品,而与生产资料和糖烟酒等紧俏物资的分配权无涉。但是,带着荒唐理论指导的斗争在这并未被缓行。我目睹了一次次将“走资派”、“反动派”与“地富反坏右”挂牌批斗的场景,革命群众的专政铁拳起落得抑扬顿挫。
我亲眼所见,几个被殴的受伤者爬向厕所、直扑尿缸一阵狂喝!可怜那位满脸雀斑、本就瘦骨如柴的“老马”伯伯,卷缩地躺在冰凉的三合土地面,像一条风干的蚯蚓。
将一群正常人或老实人,硬扯成“牛鬼蛇神”成为日常行为;一种无中生有的人的或阶级的对立,制造了人间仇恨、伤害了人道常伦,也毁灭了人类彼此间必要而基本的信任与同情。这就是1970年代初始,就是那时中国社会一种基本面相。每每忆起,便让人不寒而栗!
这里也有属于孩童的乐趣往事。比如,我能每天品尝食堂炊事员财弟的天才厨艺,他手擀的面条,焖烧的糯米饭,烹饪的马鲛鱼无一不美味可口。还有,在营业厅的柜台缝隙间,不时可以拨出几分掉落的硬币来,或自己买了零食,或转手给乞丐。
坦白说,与成年正相反,小时候我就是一个典型的吃货。除了鱼虾蟹贝这些三餐的海鲜品,就是五花八门的零食。父亲为鼓励我睡好觉、读好书,时常会给我两分到五分的零花钱(那年头30元人民币能养活一家数口人),这让我吃遍了三沙街上的各种小摊小食品。
甚至,父亲一位同事居然对我吃相也颇有微词:哼,这局长少爷!
眼下,同学们让我再走进一家小店铺,吃上经典的“闽南糊”,真是好吃!这属于渔镇历史的味道,并且还满足了我的一桩食品回味——“咸饼夹蛎饼”。这里没有麦当劳或肯德基,故此它被升级为“三沙汉堡”,算是完成了一次食物观念上的现代链接。看来,地方的饮食文化不易改,但某种生活方式的变化却是不由自主的。
这条惟一的窄窄街道,过去只跑手扶拖拉机。眼下正频繁交汇着各形各色的小轿车,一片人车相触、道路拥堵的交通惨景。和北京城里的人们一样,这边手里玩的也是各种品牌的现代手机。兴许,那沸沸扬扬、喧嚣全球的5G产品也会很快登陆此地。
一条路道贯穿头尾,小店杂铺,营生照旧,惟有将靠嘴招呼换成了小喇叭招揽。人们来来往往,感觉不改声色,泰然处之。总之,飘荡在三沙空气中的无形神韵,似乎亘古不变。它的存在自然不是70年,而是与整个国家一道生存与延绵。
我想,即使发生了什么变化,三沙人的海洋胃口也不会轻易更改!
我在一家旧百货商店原址前止步。这里已被化整为零。以前就叫“供销社”,当初非常“吃香”。它有许多各种日常必需的消费品,但外面却几乎没有。它掌握着紧缺生活资料的流通,常常是凭票供应。有能耐的,便找关系、开后门、批条子解决短缺商品。
有位叫高丽的同学告诉说:很是巧合,小时我待过的供销社楼房,正是她家祖辈的私产,后被“公私合营”了!而那些前后左右的房屋,也都是他们家祖辈积累的。当然,这是一个时期的政治风潮,许多所谓合营最终成了国营,私营工商户们余下的只是一地的鸡毛!
这种模式,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发生在1955年的上海城,大小资本家们不仅为此跳脚,并且还跳楼(阿拉们比喻叫“跳伞”)自杀。全国一盘棋,自然也落不下三沙这个偏远小渔镇。
几十年后,我不再看到放养在大街上的猪跑,那样实在很脏很不卫生。不过那时猪的确不少,还有一个似乎专门为猪建立的食品站,居民们可以凭票供应,吃猪肉的多少成为一种身份象征。但令人忧虑的是,今天的猪肉也的确涨价了。而那个“供销社”或“公私合营”,只属于贫困的记忆,它真会从记忆中死灰复燃吗?
四
沿路看下来,已不见往日的“人民公社”。除“人民”未变,其建制早改称为了“政府”。许多年前曾在县一中胡校长陪同下,我进过这里的镇政府党委。也巧,表妹居然在此当“一把手”。当年她到省城党校学习时我就颇为惊讶:怎么好好护士长不当、小说也不写却来从政了?她笑而不答。原本一副美丽又内秀的,我也实在不喜欢女性进官场走仕途。
文革内乱,派别林立,是非混淆,直到武力收拾了权力。我也曾认识这个公社的一位革命委员会主任,在清查“四人帮”余孽中,被归为参与打、砸、抢的所谓“三种人”。据称,他是按名额被凑了数的,感觉也很冤。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后来靠卖盆景花草贴补生活、处境艰难而不堪诉说。
历史容易捉弄所有爱好权力的人。作为“三面红旗”之一被高举的“人民公社”,也是藏污纳垢。它曾作为一级政权的中心,也是“文革”彰显暴力的象征。还记得很久以前,某年作为工作队员,我参加这里多场的“三级扩干会”。
数百号人,其中不少是原本知识欠、性格弱也不谙政治的农渔民。但一次宣讲,一番言之凿凿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总动员,感觉这些大小乡村干部们个个都打足了鸡血。结果是,海风鼓着人疯。这些集中吃了几顿革命饭、在公权力面前的羊,一转身,便成了直逼改造对象们的一群狼!
镇上的人们万万被想到,一年之后天地又是一片反转,那被横刀豪斩的资本主义,由消失的尾巴长回了硕大的躯体。被允许自由种植的农民,被批准自主经商的居民,被确定开放的口岸地域上的渔农民们,又开始重新安排自己的生存方式。
能折腾的折腾了,能富贵的富贵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公权走私与人文腐败,也是“混合型”特殊经济的一种构成。像中国所有的地方乡镇一样,三沙的“人民公社”也消失了,而那些有治权身份的人物也大大缩水。只是,渐渐地,替代行政的“政府”,在缺少强大法治的约束下,又不时长出“利维坦”的面孔。
土地的分配、农田的征用,房产的开发、民生的统筹等等,大多由政策而非制度来决定。权力的独断运作依然有巨大的空间。这使“人民”成了客观的附属,丧失现代公民的地位。他们也估算不出哪些属于“改革红利”,并且依然对公权力有所忌惮。但就这一点看,这里似乎还算不上什么严重的、施政走样的灾区。
一座旧影院,关门十几年都成危房了。一位租摊子做台球营生的妇人,对来人聊了几句。打开平时紧锁的观影大厅,一袭凉黑。借助门窗间缝的微弱光线,一排排座位若隐若现,加之几个人的低腔回音,亦如一节恐怖镜头。人头攒动、气氛热闹已成过去,人去楼空、死寂无比,象征一个时代的急速退场。
回顾1976年深秋,作为一方政治路线教育工作队队员,我就驻扎这里一整年扫荡“资本主义”的乡村残余。这其实是一场足够让“社会主义”走投无路的教育运动。上面理论配套,底层一头雾水。对各种主义,其实谁都一知半解,也只能囫囵吞枣。身为政策的执行者,我们一时也享有巨大的特权。对这个镇上所有农民都可以审查管理,直接干预其生产资料和生存方式。比如:剥夺自留地与强迫计划生育。
而我这个刚过16岁的非党人士,竟然还负责对农业大队全体党员进行逐个合格审查,并一一写出鉴定意见!还有,那些半农半渔、不时沿街摆点水产品挣钱的社员们,一看到我们出现,就会大声疾呼“工作队来了!”然后一哄而散、四处逃离。那种感觉,犹如盖世太保闯入了犹太人的居住区。
工作队任务多,会议也是接踵而至。农民们随时等待着集中,接受宣传或训话,可以感觉那种冰冷冷、颤巍巍的反应,不知又会发生什么可怕之事。隐瞒一块自留地或未处置私家农作物,都可能严惩不贷。至于家庭出生或成份不好,与所谓“地、富、反、坏、右”相粘连的人们,就更是提心吊胆了——经历大小运动折腾后,已让他们感到自己是刀俎间的鱼肉,随时可被剁碎!
记得第一次进驻开大会,现场竟有人在极力躲避我,神情惊慌。原来,他小时候曾将我打得鼻血奔流,也仅仅过去三年,担心被认出会遭到最严厉的报复!不想被误会,也不愿让他陷在恐惧不安里,一散会我便喊住了他。一副充满友善的微笑,顿时让对方满脸的紧张获得松弛。一番问候,更使这位乳名叫“石头仔”的小学同学,脸上渐渐堆起了笑容。据社员说,他家曾被划分为“富农”。
后来我偶尔回想起此事也很为自己庆幸:具备正常的人性,没那时代“狼奶”喂养的后遗症。骨子里就拒绝所有血腥、暴力的东西,直到今天,也依然指望一切能以理性和平的方式,使生分矛盾的人们得到和睦相处,让冲突对抗着的人类化干戈为玉帛。
今生往事,觉得这天下甚是荒唐。而那阵子,其实自己已是一个某种程度的“转变者”,尽管白天,不是煞有介事地清查旧账、听取交代,就是站在地头田间毁菜刨瓜、人模狗样地督战指挥。可一到夜里或周天休息,我却是日记悄然,表达着怀疑、不满和疼痛:为什么农民们不能拥有土地,不能自由种植——不能自我决定如何生存的命运呢?
偶尔,泪滴也会模糊纸上的一片字迹。这个运动对我个体的最大好处,在于催生了一种社会意识的早熟。对某种政策与制度不公的怀疑,也预示着被生活启蒙的开始——那年我高中刚毕业,也正值中国“十年文革”的最后一年。
这场浩劫与灾难,迫使整个民族文化的性格更加扭曲,一种病态的社会心理至今积重难返。对此,无数人扼腕叹息、义愤填膺而痛定思痛。但也有人故作镇定、不以为然。以何种态度对待历史怪胎“文革”,是保守残缺还是洗心革面,着实考验着整个社会的良知,也预示着一个民族是否拥有未来。
五
再说这影院。每日进出,便认识了这里所有的人。人们对工作队一直感到神秘莫测,故而也给予特殊礼遇。至今我还记得院长、放映员、售票员及验票员的大致面貌。他们是兢兢业业的劳动者,欲望简单,性情平和。那时期,入场的观众秩序很乱,每次都像抵挡洪水猛兽,使得把门验票扯副券的人,其“哇哇”的嚎叫胜过影片中反抗施暴的脚色。雇用三个哑巴干“撕票角”的差事,大概是受到牛的启示?照顾残疾人如此就业也着实罕见!
一妇人回我话:倒闭了,只剩一人看着,是个80多岁的哑巴。她指着远处一个腰背弯弓的老人。敲钟人——我当即联想起维克多・雨果笔下《巴黎圣母院》里的葛西莫多!但他并不丑,只是比以往缩水了许多,完全蒸发了青壮年时的朝气。
眼前破败的影院,也与塞纳河畔富丽堂皇的教堂毫无可比性。但它数十级的台阶、独一无二的建筑,曾持久不衰的娱乐与各种大会的焦点,也支撑了本镇几万人消解过于匮乏的精神生活,见证了一段风雨如磐的人间岁月。
下了台阶,正当我坐进小车准备离开时,车窗外面竟然站立着一位老者。正是他,刚从远处背对我们的哑巴!还依稀记得,那张中年消瘦却无比亢奋的面孔,以及那副力大无比、声如洪钟的守门人形象!
眼前,头发花白,面容失色,神情憔悴;满脸皱纹像汹涌的波涛,昔日那核桃般饱满的眼珠也浑浊发黄、变形暗淡了。他也一定认出我了,当年进出影院从不用掏票的小家伙——影院领导曾用大拇指对他比划、示意过,意思是:此人特殊,不得阻拦。他不知何为“工作队”,更不明白自然风暴之外还有政治的社会风暴。
此刻,老人迟疑着,谨慎探着脑袋,努力向车里投入聋哑人才有的笑态,如以往那样难置一词!当小车引擎起动,我意识到什么,便赶紧伸出手臂去触碰了他一下,像是在按住自己内心湖面上泛起的波澜?
四十多年,一层纸糊的时空,不经撕扯。那喜怒哀乐,都只是转瞬即逝的感触。我能够想象:那年代没有聋哑教育,被打了半折的人生是无趣而悲哀的。而眼前的我,在他感觉也一样地不可捉摸:过去和现在,始终走不进自己精神世界的任何角落!尽管那前后数年的时光里,电影院、街道或三沙任何地方,一种善意的微笑都从不曾消失过。
还有西澳,见到它时我才唤起脑里的一组画面。辽阔的沙滩,一个破窗漏风的加工厂,最重要的有我是故非亲的婆婆的家。老人一家善良得一塌糊涂!每隔一星期,母亲就会让我抱着换洗的衣服送到这里。虽也交付报酬,但实际上我在她家又吃又拿,早已形不成对等的劳资交换。可喜在于,这个文盲老人,以她超越凡俗的爱心,成全了两家的亲密无间。这使我少年的心灵间,也投射了一缕人性的光芒。
在后来的梦乡里,也偶有这位西澳婆婆的身影。可今日,老人早就归去无踪,西澳也已面目全非。但今日,星未移斗未转,只在缺乏建筑面积的海岸边,硬是被人利用设计出了一片空间来,形成至上而下、错落有致的艺术民宿群。
这一个角落加上另一个,的确都被崭新的欲望改变了。当海岸千年的石头开始作为风景说话,我便暗自相信:三沙的未来或许有了点自我拯救的能力。
东壁,他们说,在这里可以一边品尝海味,一边瞭望海面,然后还一边传播民宿的名声。可我却还是担心某种浅尝辄止:如此几处,简单提供匆忙来去的所谓文化休闲,能给三沙留下什么?如果文明不是由里而外的通身装备,脸庞上晃荡一两粒耳坠或抹点脂粉,审美自当迅速疲劳。能想起的,不过是一阵似曾相识无味的海风、无声的波浪。
这半天,似乎完成了一次轮回。我不是一个特别恋旧的人,即便对自己的故乡也是若即若离。作为生活的记录者,我第一次谈论了这个四十多前待过的渔镇。显然,人是最重要的感受对象,可能时间和见识所限,我确实还碰不见几个更新的、不同凡响的面孔,也不仅仅是这里的天涯海角;我是指某种具有精神风骨的人物,也不论他们是属于哪个阶层和领域。
直到今天,某种社会审美也依然模糊不清,包括那些看似壮观的宏大叙事。或缺纵横时空的文明消化,或多唯我独尊的文化掣肘,人们已不知该怎样做一种维护与选择。山道怎么走,海路怎么行,有时就会发生意外地错乱,无端地衍生出非水非土、非海非陆的异类歧途。而常识,诸如注重承诺、诚信遵规,良善为怀、将心比心这样的常识,也未必就会被完全认同与坚守。
三沙,从小渔村到大渔镇,经过了各种纷至沓来的时代变幻,让她拥有了与众不同的曲折与丰富。她的沉默或喧嚣,一定有自己的节奏与韵律,尽管也是大一统下的小区块。然而,这里有着与海洋一样生动的人群,更有比海豚活跃灵动的生命。人们世世代代的呼吸、生存与延续,艰难而又倔强,平凡而又壮观。
当然,对于三沙整个漫长的、更为复杂的生命脉路,其血管里流淌怎样稀稠的血与色,对我这个短暂栖身、又早已远离的外人必然知之甚少。如同对其全貌的认知障碍一样,很难不出现某种混淆和迷惑。
一个有心无心的匆匆过客,说不上对她有多少刻骨的怀念与倾注。但毕竟,她是与故土相连留给我的一片烙印,人们正被这个历史的大小浪潮覆盖或打湿,体验着惟有自己才明了的深浅冷暖。
面对如此一角人间,温馨或凄楚,快乐或惆怅,懈怠或昂扬,那是无法琢磨清晰的感知;每个人都有自己文化与精神的尺度,也可自由地丈量出喜剧与悲剧的不同方园。但从社会学的意义看,不论是称为乡亲还是相识,那个叫“三沙”的海边小镇,只要踏实一驻足,心头便骤然一阵风声雨声,血液为之沸腾!
2021.3.20·北京
作者简介:作家、评论家,原《影响力中国》总编辑,“2012年华人百大公共知识分子”,
著述、出版《离岸的自由》《为常识辩护》《悲剧的春天》等。
↑制作发布人:尹玉峰。中民文化产业集团副总经理、慈善中国书画院、中国书画艺术研究院两院副院长、Ⅰ0—WGCA国际组织世界绿色气候机构东北亚—东盟(中国)总部国际书画鉴定评估委员会副主席、Ⅰ0—WGCA国际书画鉴定评估研究院副院长、Ⅰ0—WGCA国际书画首席鉴定专家、京港澳台世界头条总社长、总编辑、世界文学艺苑总编辑、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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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港澳台世界头条总社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