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闲来读南北朝庾信、宋人姜夔的诗作,均引桓温的故事。《菜根谭》亦有类似记叙。暮年此际,这桓温故事,庾、姜诗词,让我慨叹:回眸己身,况味杂陈又感同身受。因为我种的那些“柳”,别样而时年久远,物是而人非。
1970年夏离开航校,我与20名战友被派遣到某航空兵部队,我被安排与老同志段福林、丁盘兴同室。某日,老段对我说,他与卫振宗有家事羈绊,希望我和小滕(滕良伦)接替他俩办好板报。我和良伦分别应允下来,由此有了我的七年板报履历。戴指导升任政治处主任后,在副指导张留柱几年悉心指导下,我由最初的大白,逐渐知道板报主要任务、板报主要内容、板报的形式与特点,自主展开工作。有领导组稿,我们就有米下锅;否则我们直接赤膊上阵,以保持板报的连续性。良伦总以隶书抄写,工整稳健;我则随意,信马由缰,类如涂鸦。良伦今非隶书名家,但成模成样,超越平凡。而我则字态蹩脚,绵软无力,到老依旧。
1972年底,我部移驻崇安,政委娄安国、副大队靳秀生与我们同住一栋楼。在此期间,娄政委不免偶遇我们在休息时间打理板报,他往往会驻足停留,评点一番。1975年夏,大队、中队班子调整,从此再也无人问津、关注那小小的两块黑板。1977年8月,十一大召开,我探亲返队,发现良伦出差,黑板仍是一副旧面孔,我便趁休息时间办板报,来营造一下喜庆的气氛,而中队领导从旁经过,面若冰霜,那一瞬,寒入骨髓。虽然彼此形同陌路,何至于见乌及屋?!办板报无错,也不是鄙人谋求个人私利的阶梯,因为我的职业是飞行,是以技术和自己血肉之躯报效国家。我没必要以此曲线谋求升迁之道,但我也没有高大上的阵地意识,心里只有老段嘱托和我的承诺而已。我并不在意他人冷眼,依然坚持办报,直到离开这个部队。
我转业时没选择地到一所高校就职。在一个挂两个牌子一套班子的教材科(印刷厂)上班。第一天,是让我徒手画一副拣字工人常用字架。我的岗位是安排工人每天的工作,协调各工种生产环节的衔接,提前或按时完成教学所需的教学资料印制,是一个调度的角色。有时忙不过来,我也刻过钢板,像《红岩》中的成然。其时,我不满30岁,恢复高考的七七、七八级学生中有的年纪与我相仿,有的比我还大。我心不甘,很想深造。33岁那年,我通过考试脱颖而出、获得脱产学习的机会。因学业优良,毕业后上岗学报编辑。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居然沉滞于出版编辑界,居然面对自然科学文稿,不敢说摘珠拾贝,删繁就简,更未能笔走龙蛇,但昏灯黄卷、坐几十年冷板凳,历经铅字印刷、激光照排、电脑电子集成、存储介质变迁、操作系统迭代、网络时代媒体纷呈与数字化潮流,终成一个职业编辑人。权杖富贵与我无关,但这其实很符合且折射了我的个性。那株“柳”在默然流年里,任凄风苦雨,悄然长成。而我,在退休那一刻,一瞥这株柳,已然苍老。
值此春意盎然之际,诗家咏春之作潮涌,自然免不了咏柳。这让我无来由思绪万千:那些曾经的点滴与累积,那些曾经的无心之作,竟似而又不似庾姜诗词中的桓温感叹之柳,在我身上竟重复演绎古老的故事。那个昔日板报何曾料竟是一块园地?是积极撰稿者、今日军旅诗人张桂林未名期作品的第一载体。也不知那些教我、催我种柳之人今在何方、岁月安好?
记下昔日种柳的文字,轻吟庾姜诗词,品味人生,犹如种柳:人生不仅道阻且长,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柳得柳。人人其实都是种柳人。
2024年4月25日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