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澹简淡 脱尽俗尘
——读熊召政散文集《文明的远歌》
◎ 著名作家.评论家 黄 自 华

一
熊召政原本就是诗人,他曾经因为一首震撼文坛的政治抒情诗歌而闻名遐迩,同时也因为他的诗歌“干预了生活”受到“歌德派”文人的愤怒挞伐。后来他转写报告文学,仍然不誋针砭时弊、关切民疾,始终站在坚实的土地上,傲岸地挺立在当下的现实中。
再后来几年,他又以“商业票友”的身份晃荡在商场之中。在此期间,梁必文先生称他时常“寒江钓雪、空山踏雨,肩挑明月、心怀禅音,”遍历大山名川,最终完成了他“游禅、悟道、访古的文化苦旅。”
熊召政在经历了与现实纠结、与历史对话的胶着状态之后,把自己放逐于辽阔的自然之中。但是,他也很清楚,人类的存在及其时刻遭遇的种种困境,将是每一个写作者无法绕过的命题。于是他的散文中便有了在精心描绘的背景下,泛着时光印记的质感,凸显岁月剥蚀痕迹的文字和清冽、古典的色调。熊召政面对自然之美的丧失,熊召政在抒写自我内心深处的忧伤与无奈时,总是不自觉地逃离那些纯粹自我的情感宣泄,远离那些尖锐的孤愤,而将自己的生命融进自然的本体之中,在心灵漫游中缓缓地释放和参悟。从而并非自觉地将新世纪以来的散文写作,带入到了一个全新的精神境界。
熊召政的散文,既是对过去理想化世界冷静清醒的认识,同样也是对过去的怅惘与感伤。在这个意义上,他的散文促使我们用摆脱一切意识形态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寻找宁静致远的场景和令人意外的肃穆。
来自于精湛的叙事技巧,熊召政打开了一扇沉重的古典之门,只是在这个由经典筑垒起来的世界中,他觉得似乎缺失了当下的境遇。于是,熊召政开始寻求改变,他不再像别的散文家那样,沉溺于琐碎细节的精致描绘,而是坦然面对“记忆”与“现实”的冲突与记忆有关的过往残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而在表达的过程中却又发现这样或那样的记忆与现实之间存在着来自时代的天然差距。作者试图带领现在的读者回到遥远历史的现场,用现代人的心态体会历史,而历史上许多美好的东西现在都不存在了,于是,熊召政散文的字里行间便弥漫着彻骨的忧伤。最终,熊召政还是能够超越这种“忧伤”,唤起生命的觉醒,从个体性走向哲学性的俯视与关照,对“生”与“死”,“此岸”与“彼岸”,“肉身”与“灵魂”,“世俗现实”与“理想现实”这些二元对立的观念进行深刻的思索,不断进行“个体化的否定”,真正承担起“人生批评”和“人生启示”的任务。
熊召政的散文写作,采用的是情景复原、历史评论的手法。《文明的远歌》整部作品气韵浑然,既有大的历史脉络,又有生动鲜活的具体场景;既有神幻与离奇,又有历史的苍凉与凝重。在熊召政的散文中,我们见到最多的是庙堂、佛像、古桥、阁巷,是忧国忧民的磅礴气势,是体悟生命的辽阔和高远。与周遭的闲适性、娱乐性、虚构性甚至智慧性的散文写作形成鲜明对比。然而,《文明的远歌》又并非是简单的地理散文,而是融历史、文化、人性和生命于一体的精神性叙事。他的散文关照现实物象,探索内心幽秘,注重世界万象在其个人内心的不确定意味,努力用语词呈现出事物的多维性,也更注重对诸般事物的本质性穿透,对历史有着精到的观察和发现。
熊召政散文中的历史思考宏观而具象,精微且又富有思想性,辨析性与艺术规律的昭示性极强。《文明的远歌》充填了最为质朴的生存底色,凝聚了作者生命中的厚重记忆,概括了更多的俗世形态。它既有凝重、苍凉的现实景象,又有不屈、内敛的精神禀赋。他的散文看似在怀旧,可怀旧之中却洋溢着温馨的气息;看似缱绻,可缱绻之中却不时露出理性的拷问。
写作这门“行业”,起初靠技术,最终靠的是品质、才识与思想。在熊召政身上,一方面,有着一种对大自然不妥协的求索精神;另一方面,还保持了极强的忧患意识和浪漫主义品质。熊召政的散文,是深度思维构建的成果,是一次目光向着无限延展的聚焦。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对历史的深度挖掘,还是对个人乃至周遭现实的细致描摹,熊召政都自觉回避了那些被不断符号化了的“中国表象”。他胸怀苍生万事,参悟天地人心,以严谨的史识为依托,以浓郁的人文情怀为基调,用包含张力的语言,在静静地体悟中国历史与现实的过程中,不断寻找这片土地上另一种生命情态,重新审度人们对于中国的文化定位,也使我们从中掂量出中国的丰厚与深邃、沉重与悲凉。而且,熊召政的散文,对于历史细节的捕捉乃至深度的透视,总是能在幽微之处捕捉到静水微澜,在细节的衔接与迂回之中窥见人性幽深处的别样风景。
熊召政散文的写作方式,与余秋雨带有浓厚官方情趣的,以想象填充历史空白的文化大散文不同,熊召政跨越了浮泛的标语口号式的简单的表层抒情的藩篱,从浪花喧鸣的情感表象,沉潜到暗潮涌动的情感深层,从恣肆张扬的“热抒情”敛抑至深沉厚实的“冷抒情”。这实质上是一种人到中年的成熟与稳重,一种跨越张扬的自信与从容。他的散文特别注重收敛心性,从执着外物回归广袤的内心,严谨地考察一景一物的文化传承脉络,以古人的传统和境界审视今人的世态人情。熊召政从浮泛的情感宣泄挺进到生命的原创地带,为浮躁的读者找到精神的家园,从而回到了厚重的历史之中,回到了中国古典的诗性和思性之中。
二
熊召政的散文,带着泥土的痕迹、山水的痕迹、人类童年时期的痕迹。熊召政目光深邃,他一眼就穿凿了我们这个民族的灵魂、骨骼和精神。但他的双脚始终站在坚实的土地上,他的身躯始终傲岸地挺立在当下的现实中,不管现实如何浑浊,作者总要用饱蘸激情的笔墨发出自己的声音。他写个人与这个世界具体物事的接触与体悟,以及与同类、大地具象的和谐与冲突的感觉;于日常之中探触本真,以自我审视的方式,对自我内心乃至灵魂深处进行深刻的发现与刻绘;他追逐纯粹、古典的曾经,在娴熟的散文艺术支撑下,借助于传统和经典,寻求历史的厚重与沧桑,营造了一个古意或旧意盎然的世界。
在《文明的远歌》中,熊召政让自由与自然发挥到了任其自然流淌的状态,好像是一种音乐的声波或是一种从森林和山水中传递的天籁之音和自然的力量,在他的散文作品中氤氲着一种开放空间的感觉。
空间与空间的并置和重叠,整体与残缺的缠绕与纠结,进一步增强了散文空间与意义的内涵。熊召政还在自己的在散文文本中,主观强化了一种所谓的“真实”一种充满现实与历史,交织日常与诡异的“真实”。这是由作家个人的内在力量所决定的,再加上他对空间意识和历史本源的迷恋,所以他散文中所表现的过往,常常被置于现实的情景之中。同时,由于熊召政强调情感、象征与隐喻,从这一视角出发,他的散文在时间、空间和内容上的所指和能指也不言而喻。
熊召政对清澹山水情有独钟,是因为“清”景与他的心、兴、情特别相契相谐的缘故。山水之美可以诱发人的美好情感和意趣,是因为作者往往可以从自然山水中,找到与自己性格、情感、志趣相契的东西。而且一旦人与自然契而为一,使物我达到高度融合,自然便被赋予了人的情感,具有了一种人格美,人也可以得到精神上的升华。
熊召政的散文山水景物绮丽、清新隽永,世俗剥尽,始露真纯,余韵悠远、别具一格。不论是云中飞鸟,月下岭树,还是潺潺溪流,悠悠河水,莫不意态安闲恬静,体现出作者清澹的文风。作者所描写的青绿山水景物,和谐鲜明而又清新淡雅,既突出了自然山水的基本特征,也反映出作者独特的审美情趣。真可谓是脱尽尘俗,不染渣滓,风神萧散,不滞于物。
熊召政的散文创作无不充溢着清澹旷远的诗性之意,它是创作主体与大自然之间的深情对白,是一他在大地两隅之间的行走与奔突,也是一个敏感的写作者在斑驳人世之间有意无意的体验、发现与思想的结晶;是作者用文字筑垒起来的个人精神与灵魂的宫殿,而这个精神与灵魂的宫殿,不在于它能覆盖多远,而在于它的根基有多深,光亮是不是锋利而辽阔。读熊召政的散文,我每每都能体会到作者字里行间蕴含的那种沉郁感伤的情感力量,品味出他那殊异的思想锋芒,特别是那些他写自己与历史对话的篇章,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素质与秉性。也就是说,熊召政在文章当中遍布的忧伤和诘问、痛苦和愉悦、孤傲与狂妄,都是那么具体、灵动、周至、雍容、自由。
熊召政的散文画面背后,仿佛总有涌动的情绪闪烁,看起来不相干的一切,都被以同时代人共同记忆里的某些场景混合,貌似动荡的画面,经由某种叙事性而求得平衡。另外,作者还大胆摆脱了曾经的羁绊和束缚,搁置了一些散文家自我沉溺其间的私密情调。事实上,他试图表现的不仅仅是自我记忆与当下的冲突,还代表着某种时代的焦躁,只是这种焦躁,总要被转化成故事才能得到倾诉。
无论是用散文语言和意象,还是使用色彩和构图,熊召政的散文所呈现出来的,都来自心灵的震荡,都能直接抵达其生命中最核心、最柔软的部位;无论是用哪一种方式释放生命本质中的激情和梦幻,有时甚至是非理性的“直觉”倾诉,或许是潜意识的更为隐秘的呈现,都是那个时代让人的灵魂感到不安、而又能感动所有心灵的悲怆记忆。作品所包含的悲剧感,既是个体生命的担当,同时又是人类共同面临的现实存在。
熊召政的散文没有拖泥带水式的粘滞,没有迁就式的拼凑,更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式的扭捏。文本语言和情绪干净利落,节奏跌宕起伏。作者充分调动了视觉、听觉、感觉、触觉,以清疏简淡的笔墨稍加点染,便画出一片烟云轻柔飘渺的特性和别具一格的淡雅、朦胧的韵致。
熊召政的散文不落纤巧柔媚,能在清澹中透出一股“清拔之气”,这一审美效果的产生,首先是由于他气魄宏大,极少着眼于琐细的景物,善于通过景物的组合来表现阔大的意境。清而不流于薄,在于有风骨,熊召政笔下的山水不只是审美对象,更是他深沉丰富的思想感情的寄托,因此,他描写景物虽不刻意求工,却自然流露出一种动人的力量。
黄自华
作家,文学评论家。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曾担任《炎黄文学》执行主编。
出版有《批判的快感与尴尬》《荒漠之舞》《边缘喧哗》《自虐与狂欢》等10部文学评论专著。
出版《中国式狂欢》《饕餮之殇》等9部中国亚文化研究著作。
还出版《青山蝶变》《篱笆那边有酸甜的草莓》等长篇纪实文学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