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姊妹出生在美丽的汈汊湖畔，这里曾见证了我们父母的爱情和他们几个子女一起走过的岁月；我们从少不更事走向青葱岁月又慢慢变老，一些往事都尘封在流年，成为了过去；时间带走了一切，唯一带不走的是我们对父母的思念。     

   父亲王惠民年少时在刘家隔、应城等地求学，解放前是公办教师，写得一手漂亮的行草、会作曲、会拉京胡、二胡，演唱也足见功力，是汉川最早的湖北省音乐家协会会员。

   文革爆发了，我的父亲被划为右派，他被遣送到一片荒芜的汈汊湖去接受监督劳动。这时的父亲，身体十分孱弱，而对于要投入到既陌生又沉重的体力劳动中，无疑是生死攸关的巨大考验。父亲流放劳动的那个地方名叫幺沟。实际上是一个不大的湖村。这个村里有一个健康、美丽的少女，她干活麻利，喜欢学习，活泼开朗，遇事极有主见；她入了党，当了大队干部，她的未来一片阳光。她除了参加生产队的日常劳动，还有一个不曾公开的党员义务，就是监督右派分子劳动改造。这个湖乡妹子在监督的过程中，阶级觉悟慢慢模糊了，她始终弄不明白面前这位文弱书生究竟有什么罪过。善良的她开始关照我的父亲，有意保护他，让他做生产队的记工员，理由是他有文化，不会把工分记错。就这样过了一段倒也宁静的日子。       

   可好景不长，她居然要嫁给这个一文不名的、政治上有严重问题、未来一片暗淡无光的落魄文人，这引起了家族的震怒，也让一心培养她的村社领导失望至极。威逼、恐吓，说服、利诱、万般相逼，可她就是不改口，要么死，要么嫁！这姑娘就是我的母亲邵凤清。她赢了，可她输掉了之前所有的一切。母亲以她的决绝和献身爱情的勇毅，将罩在他们这段凄苦恋情之上的所有流言一一击破，用她的坚贞和勇敢，谱写了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传奇。多年后，幺妹杨语莲创作并演唱的一首凄美而婉转的《汈汊湖之恋》歌曲就是献给父母最长情的爱情绝唱。

母亲邵凤清

   儿时那些灰暗苦涩的记忆时常浮现脑海。记忆中，因为父亲常年在汈汊湖场部住着学习班，当着扫盲老师，大多数是母亲独自撑着一条四面透风的渔船，辗转漂泊于汈汊湖上，一人撑船一人下卡子、下丝网。有时雨大风急，随时都有翻船沉水的危险。由于长时间生活在船上，儿时的我们都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穿过一双新鞋。当冬寒料峭时，我们无法上岸疯跑，多数时只有瑟瑟地蜷缩在破乱的渔舱，无助般感受刺骨寒风的凛冽，落寞地倾听雨珠滴落船顶的滴滴滴答答声。后来，父亲在渔村的待遇有所改善，终于，我们能够上岸搭建一个简陋的泥巴屋，不再汈汊湖上颠沛。

   童年也是有快乐相伴的日子，因为年少不知愁，也会有那么两个相好的玩伴。一起下河嘻戏、摸鱼捉虾，上树掏鸟窝，在村里开阔地尽情地玩着丢手绢、抓子、钢镚砸墙的游戏；也会陪父母泛舟汈汊湖采莲、下河扯藕带；赏满湖莲花盛开美景，听野鸭头顶盘旋鸣唱。

   在那个特殊年代，父母婚姻从开始就注定不被外公家祝福，我们家的孩子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母亲怀着幺妹躺在竹床上即将临盆，父亲在学习班，只有七岁的我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妹到村西头的姥姥家寻找帮助，路途不到一里，我们却磨磨蹭蹭走了好半天，因为作为老大的我清楚，一向没有好脸色的外公令我望而生畏。

   果然，等我们到了姥姥家，外公正在吃饭，黑沉着脸一言不发。我见此情形，甚至未说明来意，就扭头将两个弟妹带回了村东头那个破败不堪的家。此时，幺妹已经出生，虚弱的母亲饿的不行，我们三姐弟联手你添柴、我着火为母亲做了一餐能清晰可见米粒的稀饭……。直至后来，坚强的母亲从不过多回忆和评论这些心酸过往，在她心中，那毕竟是她最亲的亲人啊！

   每到冬天，老二总是冻得瑟瑟发抖、头发稀疏、流着鼻涕，给人严重营养不良印象，加上经常受到邻家坏小孩的欺负，时不时倔强地躲在哪个角落哭得天昏地暗，但父母根本没办法顾及到我们，所以经常找到老二时，她好像昏过去了。村西头的马脚婆就忙不迭地拿着一个宽大的麻罩罩在她身上，口里念念有词，虚张声势地上窜下跳。多年后提及这些囧事，老二就会自嘲地说：“我其实是醒着的，我故意装睡，是想看看那个马脚能折腾出什么花脚乌龟。”她也想通过这种方式赢得父母的关注，让他们更爱自己一点。可父母都自顾不暇，根本无暇顾及她的感受。童年的酸楚及邻里小孩的孤立一度使得她很自闭。当她出落成一个楚楚动人的靓丽美少女，重新回到渔村时，真可谓是惊掉了那些渔村人的下巴，“呀，这就是当年那个冇得头发的老二，真是女大十八变呀！”老二心里美滋滋的，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父亲迎来了拨乱反正的日子，我们家的环境也得到了很好的改观，父亲被落实到文化馆从事文艺创作与辅导工作，父亲把我们三个大的带到了县城。而最小的幺妹继续跟着母亲留在了渔村。母亲是当时渔村的支书，每天都忙于村务，年幼的幺妹基本就跟着外婆一起生活。一次，幺妹爬上岸边的一条渔船，在船尾嬉戏时不慎掉落了水中，当时正是涨水时节，水沿着上游往下漂，她的头发在水面上下浮沉，我的大外公刚好在河面撑着一条小渔船作业，一桨下去，捞到了这一团头发，大外公误以为是上游谁家溺水的一头死猪，结果挑上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孩，赶快把她捞起送到岸上，正好外婆在满村寻找幺妹，闻讯赶到，连忙组织众人将幺妹肚子里的水檊出来。所幸，幺妹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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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每天忙于工作后，总是又当爹又当妈的操持家务，因为家大口阔，除了我们四姐弟，还收养了两个表姐弟。母亲后来也从渔村返城，由于家庭沉重的负担，婉拒了安排在街道的工作，借着在渔村生活、工作多年的经历和人脉当起了鱼贩子。而我们上学因黑市户口要缴纳高额的集资费，困扰了这个家很多年。刚返城的前几年，我们虽然跟着父亲在城里上学，但母亲还在农村,子女户口跟随母亲。每年四姐弟外加后来收养的两个表姐弟都要缴纳高额的集资费。

   每到上学季，父母亲就愁眉不展，但又不忍心看着我们辍学，父亲除了向亲戚借钱之外，每学期都要托人找关系找到县里领导开条子减免学费，所以我们每学期上学，总要延迟那么一些日子，原本成绩不错的我们，成绩也先后垮了下来。那时候和外婆家的关系，也迎来了破冰大复苏的日子，外公有六弟兄，我们有三十几个姨娘、舅爷，其间结婚喝酒大事不断，我们家的这帮熊孩子热衷于陪父母当“脚划子”赶场喝酒，因为农村酒席实在有诱惑，也可作为改善伙食的绝佳机会，就越发对学习不敢兴趣，都纷纷成为了老师眼中的“馋猫”。只有我老实的镇守家里帮着家里做家务，不敢旷课逃学，但由于每学期开始总要掉下不少课，累积下来，数理化就成为了我的短板。

   母亲除了将鲜鱼贩到集市去卖，还时常在湖区进购些野鸭、莲子、螃蟹、甲鱼等囤在家里。空闲之余，我就要帮助家里衔鸭毛、砍莲子、挤虾仁。所以练就了我做事麻利的本领。每到假期，母亲带领我上渔船作业，因为我理卡子、解坨子是一把好手，一团乱麻在我手上三下五除二就解清了。那年我初中毕业，母亲就动员我不读书，上船帮忙，家里也实在负担不起了。而我少不更事、执拗地坚持要读书，母亲本来脾气就急，当时就气急败坏随手拿起身边的一张藤椅向我砸来，可我还是坚持“不上船,要上学!”，父亲见状劝住了母亲，让我读完了高中。

父亲与文艺青年合影

   一场运动蹉跎了父亲二十年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平反后，他非常珍惜他的工作，真可谓不负韶华，只争朝夕。可惜这个沉重的家庭时常拖得他不能喘息。工作之余，父亲总是不停地接待文学爱好者的造访，每到饭点，父亲总是要留着这些客人吃饭，而我每天放学回家，就要帮助父亲做一大家人的饭菜。那时，用的碳炉子，做一顿饭需耗时几小时，父亲佝偻着背在灶台前忙前忙后，遇到了不速之客，做的饭不够吃。老二懵懂、脾气刚烈，终于对其中一位老“蹭饭”的作者开了火：“你老来我家搞么事，还老是吃饭的时间来？”羞愧得这位父亲多年的老友好长时间都没有登门。

   而父亲还在呕心沥血的培养着后来一批在汉川文坛可圈可点的文艺骨干，织密了坚实的文艺创作网。当时追逐文学梦的也有相当一批人，其中有陶大明、张标华、毛国学、龚义成、赵文汉、马竹、黎修彦等，还有正值妙龄的艾芳、曹冬姣、付烈英等一批女文学爱好者。正如父亲最得意的门生龚义成大哥在后来回忆父亲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大家在一起，就有了分岐和争论，但老师总能在几拔人之间寻找到一个和谐点，让大家的争论回到文学创作的轨道。有人就说，老师经过岁月的磨难，锐气和棱角都磨光了，处事老成而持重。但从中也可以看出大家都希望老师能站在自己的观点一边，老师在大家心目中的份量是很重的”。

   岁月给了父亲太多的磨难，但父亲在这磨难中，或自砺、或超脱，把他磨砺成一个至仁至智、气骨超拔的人、令人尊敬的人。那一年，父亲突发疾病离开了我们，还没等我们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灾难又接踵而至，未隔一年，母亲也撒手人寰，这接连的打击令我们这个家天塌地陷，痛苦和思念缠绕我们很长时间。时隔多年，父母的音容笑貌时常在眼前浮现。             

   时间如水，岁月如歌，它带给我们爱，教会了我们很多，懂得了悲欢离合，品味了阴晴圆缺；失去了父母的依傍，尝尽了人世艰辛，更加明白了他们养育几个孩子的不易。童年，我们尽管没有花衣美食，没有父母过多的宠爱，幼小心灵曾一度自卑落寞，但直至成年后，一路感知父母的一言一行以及生存经历，始终砥砺着我们做一个坚强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无愧于心的人。父母对爱情的果敢坚毅，对苦难的不屈不挠，对子女的拳拳爱意，对忠爱事业无私奉献的精神，激励着我们一路前行，让我们不惧风雨，勇往直前。父亲生前经常说想把他的经历写下来留给我们，可只开了个头，就因病离世，这成为了他的人生缺憾。如今，我将与他生活的点滴记录下来，谨以此文慰藉他的在天之灵：父亲，你们的子女都在努力生活，为子孙奉献，为社会奉献，决不辜负这长长的一生啊！

      作者简介：王芙蓉，汉川市博物馆副馆长、文博馆员。长期致力于博物馆的公众教育与社会服务工作，向公众展示了汉川市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推动了汉川市博物馆的社会教育活动走深走实。多篇文博专业论文获湖北省博物馆协会二等奖、三等奖。撰写多篇通讯稿件被国家、省、市新闻媒体采用，发表多篇散文于《云上汉川》《汉川文旅》等，音乐作品《情人劫的夜》日前上架QQ、酷狗、腾讯、抖音等音乐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