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不止是一座山
文/何雪峰
老山,是一座山。
我对老山的崇拜情结,始于一九八六年的秋天。
那年我十三岁,正在谢湾中学上初一。大清早,在学校大门外的土操场上跑完早操后,全体师生集合到一起,按照惯例,该是学校领导训话的时间了。那天,我们那位严厉而不失幽默的老校长,一反常态,既没有连骂带哄,也没有比手画脚,而是从他蓝色的中山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念给在场的所有师生听。
那封信,浸染着战地的硝烟,散发着老山兰的芳香,穿越万水千山,来到了谢湾中学的校园。
在此之前,我曾听说过,忘恩负义的越南人吃着中国生产的大米、拿着中国制造的枪炮反过来侵占中国领土、欺负中国人民。我也听说过,谢湾中学北边村子里一个叫夏铁锁的小伙子,踊跃响应国家号召参军入伍,三个月的新兵训练还没有结束就奔赴前线壮烈牺牲了。
听着秃顶老校长深情激昂的朗读, 站在人群里的我,忍不住内心的骄傲和兴奋,小声告诉身边的男女同学,写信人里面那个叫时俊峰的,是我的邻居,他的小名叫三兴!
那封信,表达了他们打败越南侵略者的决心和信心,讲述了他们对母校谢湾中学的记忆和怀念,也寄语学弟学妹们要发奋读书报效祖国的殷切希望。
那一刻,尽管我连老山所在的大致方位都搞不清楚,但我似乎听到了枪炮的响声,看到了燃烧的火焰和翻滚的浓烟。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看不见的远方耸立着一座叫做老山的大山,它和谢湾水库上游的四皓山并无多少差异。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陡峭的老山上隐藏着许多猫耳洞,而那些猫耳洞和董底村寨子崖上的猫耳洞一模一样。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我所熟悉的三兴大哥和更多我不熟悉的战士们,爬在猫耳洞的洞口,身着橄榄绿,头戴钢盔帽、手握冲锋枪,目不转睛地瞄准前方,他们身旁摆放着一颗颗木柄钢头的手榴弹。
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不知道是八七年还是八八年初冬,三兴退伍回来了。听说三兴到家时,他妈从头到脚把他摸了一遍,发现三兴还是当兵前胳膊腿浑全的三兴时,放声大哭,几年来都快哭瞎了的眼睛从此后变得越来越亮堂。
大概是在上初二或者初三的时候,学校附近的村子里放映了一部露天电影,名字叫《高山下的花环》。虽说电影是艺术作品,但在这部以中越战争为题材的电影里,赵蒙生、梁三喜、靳开来、雷军长、小北京、玉秀、梁大娘等电影人物的成功塑造,给予观众的感受是震撼而真实的,并且也让观众对当时很少报道的中越战争以及战争的真实细节有了更多的了解。
那时的音乐课上,并非专业的音乐老师最喜欢给学生们教唱的就是《血染的风采》和《十五的月亮》。放学路上,三五成群的男女同学,操着五音不全的腔调,边走边唱,唱得激情澎湃热血沸腾。
在我参加工作之后,随着网络的普及,我对老山以及围绕老山所发生的故事知晓得更多、更加深入。
老山,是中国与越南交界的一座山,位于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主峰海拔1422.2米,占据老山,向北可通视中国境内纵深25公里的广大地区;向南可俯瞰越南老寨、清水以南至河江省会27公里地区;向东可以封锁中国麻栗坡县至越南河江省的主要通道、口岸;向西可以监视12号界桩以西至扣林山边境诸要点,扼越南西北部河江市通向中国云南省的咽喉,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老山,原本是中国和越南和平相处互不侵犯的楚河汉界。在中苏关系破裂之后,受苏联的幕后指使,越南政权三番五次挑起边界事端,严重骚扰了中国边民的日常生活和生产活动。中方一再发出警告,越方却置若罔闻,一意孤行,中国政府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被迫发动自卫反击战,对越南实行惩罚。
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仅仅三十万人的洛南县,就有夏铁锁、袁绍贤、李夏桂、张毅、王侃武、张榜群、冀新哲、向新平、杨珍峰等九人英勇杀敌为国捐躯。这些英雄的洛南好儿郎,在祖国需要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抛下父母亲人,奔赴战火纷纷的前线,把青春的热血挥洒在祖国边陲,把宝贵的生命长眠在巍巍老山的怀抱。 英雄已去,精神常存,他们是祖国的骄傲,他们是洛南的荣耀,他们的名字值得每一个洛南人永远铭记。
还有那些走过硝烟,平安归来的洛南健儿,带着战争的创伤,在各自的岗位和生活中续写着英烈的传奇故事。
党英存,洛南县景村镇车塬村人,八三年十月入伍,八四年四月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收复老山战役。上战场前他和同村战友向新平相互嘱托,活下来的要照顾对方的家人。向新平在战斗中壮烈牺牲。几十年来,党英存坚守承诺,悉心照顾已故战友向新平的父母家人。把生死相托的战友情谊演绎成感动洛南的一段人间佳话。
吴全明,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退伍后,为记录、讲述那段战火硝烟中的英雄事迹和感人故事,弘扬革命军人无私奉献、英勇战斗、不怕牺牲的精神,从二零零六年起,他四处奔走,在永丰镇李洼村自家老宅筹建红色书屋纪念馆。吴全明的老山书屋,我在永丰上班时,曾很多次去过那里。门前怒放的几丛月季,红的像燃烧的火焰、红的像沸腾的热血,映红了路边的青松、墙角的老山兰。小院里,有酷似老山主峰一块石头,有示意老山地形的沙盘,一石一沙、一草一木之间都烙刻着老人对于老山战场永不磨灭的记忆。书屋内陈列的所有关于那场战争的用品、照片和遗物,都记载着一个个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令参观者瞬间重回那段难忘的岁月。吴全明老人娓娓道来的讲述,是回忆,也是警告,告诫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们,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缅怀先烈,就应该更加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洛南县城城区道路改造之前,在牛王沟口十字拐角,有位只有一条腿的修鞋匠,手艺精湛,待人和气,我常去那里修鞋。不管天晴下雨,胡子拉碴的男人总是满脸笑容,和身旁的顾客侃侃而谈。我很惊讶,也很疑惑。可当我知道他是一位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退伍老兵时,我理解了他的乐观豁达。生活中的任何磨难和荣辱,在经历过战火洗礼和生死考验的军人面前,都是风轻云淡的小事,更不要说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战争给予他们非比寻常的打击,也给予了他们异于常人的坚强。城改工程结束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位鞋匠,以及他那辆破烂不堪的三轮车。我不知道,他是被无所畏惧的城管驱逐到了别处,或者还是已经改行做了别的行当。
仅仅在我曾经工作的洛南西部,除了财政所上班的时俊峰,我还认识了在文化站工作的王党社,认识了下岗后摆摊开商店实现再就业的雷撑柱等人。他们都是或先或后参加过对越作战的战斗英雄。在与他们零星交往的片段中,我认识到他们干练果断的军人风格、恪守原则的工作态度以及诚实守信的待人方式。
走在汉字故里的大地上,我常常想起这些名字:夏铁锁、袁绍贤、李夏桂、张毅、王侃武、张榜群、冀新哲、向新平、杨珍峰,也许他们已经化作辽阔夜空的几颗星辰,但依然照亮着我们前行的路。走在和平安宁的华阳街头,我常常遇到这些人:吴全明、党英存、陈秋生、郝存安、王兴科、陈敏、时俊峰、雷撑柱、王党社,也许他们在生活的磨砺中已经弯腰驼背,但他们是顶天立地的真男人。
不管是已经死去的,还是继续活着的,他们都曾经以国之名,在西南边陲的老山风云际会。老山以他们为骄傲,他们以老山而荣光。铁血奔流的前沿阵地,他们是可以依靠的国之脊梁,岁月静好的和平年代,他们是可以学习的时代楷模。他们用信仰和忠诚锻造出的老山精神,是我们代代相传、用之不尽的精神财富。
一座老山,是多少白发父母倚门望儿的目之所向;一座老山,是多少新婚女子魂牵梦绕的心之所往;一座老山,是多少儿童少年一生的疼痛;一座老山,是多少手足兄弟永远的牵挂。
老山,是一座山,更是领土和主权神圣不可侵犯的一条红线,是大国威严和中国力量的一张证明。
老山,是一座山,又不止是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