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储存在记忆里的民间故事,大部分是爷爷讲给我的。
我比弟弟大六岁,是李家的长子长孙,大概是弟弟出生以后,我就跟着爷爷奶奶睡,十二岁之前,到了冬天,总跟奶奶钻一个被窝,冬天生不起煤火,也没那么多柴禾烧炕,屋子像冰窖一样,数九隆冬,尿盆里常结一层薄冰。至今想起来,奶奶那时候的腿脚总像冰棍一样凉。秋后到过年之前,总感觉日子特别难熬,漫漫长夜,长得望不到边际。
上小学之前,村里还没有通电,奶奶总嫌点灯熬油。农民从历史上就都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短的时候不到五点就黑,吃完晚饭还不到六点。早早躺在被窝里,睡不着觉就让奶奶讲故事,奶奶翻来覆去只有那么几个,我早已听腻了。奶奶就让爷爷给我讲,爷爷的脑子里彷佛装着一部民间故事书,《猫狗耕地》、《公冶长》、《傻小子》、《隐身草》……每天讲一个故事,讲上两三个月都不会重复。
民间故事大都是一代代地相传。爷爷的故事除了来自于父母,很多来自于社会上的买卖人。爷爷年轻的时候,家里漏出的粉条,主要在附近的村子或集市上去卖,卖完卖不完当天都会赶回家。随着社会的发展,漏粉条的生意越来越难做,爷爷后来才改行卖小粗布和口袋的。我们那一代村庄,解放之前,日子稍微好过的人家,大都有织布机,除了织做衣服做被褥的小粗布,也织盛粮食的口袋。合作化以后,织布、织口袋属于走资本主义,织布机就归到了生产队里。解放前的爷爷,卖的口袋和粗布,是自己家织的,还是趸来的,我不大清楚,反正是把小粗布和口袋卖到口外。
口外,就是指张家口以北的地区,包括内蒙古一带,距离我们文安县有八百华里。不知是那里缺少纺线的棉花,还是没有织布机,人们用的粗布和口袋大部分是河北人倒卖过去的。卖完粗布和口袋,就从山里趸点柿子、核桃、栗子,回到家再卖掉,又可以赚不少的钱。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自行车,爷爷推着一辆木轮车,不赶上雨雪天气,一个来回要二十五六天。秋后和冬天里昼短夜长,推着货又不敢走夜路,怕被土匪劫道,一般每天行走七八十里,天黑之前,见到挂着旧笊篱的大门口,走进去就住下来,那是路边的客栈。
人们住宿的客栈,也有好赖之分,有单间和双人间,最常见的是大间,一条土炕上睡十多个人。爷爷做的是小本生意,只能住最便宜的大间。大间里住宿的,操着各种不同的口音,有山南的,有海北的,以做买卖的人为主,“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生意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喜欢交流,除了交流各种赚钱的信息,也交流各地的风俗习惯,奇闻轶事……互相讲家乡流传久远的民间故事。爷爷给我讲的民间故事,一部分就是从那时候无偿趸的。
爷爷除了喜欢给我讲民间故事,也教我猜谜语,“一条腿,土里生(蘑菇);两条腿,叫五更(大公鸡);三条腿,井台站(辘轳);四条腿,钻窟窿(老鼠)。”……教我古老的歌谣:“黑老鸹,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老娘背到山后头,媳妇背到炕头上,媳妇要吃梨,赶了东集赶西集……”也教我“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一九二九不舒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我能把民间故事、歌谣、谚语……信手拈来地引用到所写的三部长篇小说里,大都是拜爷爷所赐,或者说我文学的启蒙来自于爷爷。
爷爷读过几年私塾,会背《三字经》、《名贤集》,也会背《小九九》,只当于小学文化水平,但对于生活在乡村的爷爷那一代人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因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农民都大字不识。可惜的是,自从父亲去世后,爷爷就很少再给我讲民间故事和歌谣了。
二
父亲去世是1965年阴历的七月,“文革”是1966年“五一六通知”下达后开始的。大街上出现了一张张大字报,“红卫兵”的胳膊上带上了红箍,那时候我上二年级,三天两头地不上课,在老师的带领下游行,喊口号,看街上贴出的大标语,大字报,晚上有时候去看大队组织的“批斗大会”。
村里受冲击最大的是九户富农,家庭成分是土改时划分的,我家属于其中的一户。爷爷作为富农份子,属于被管制和专政的对象,赶集商店,走亲访友,都要向大队干部请假,家里来了客人,也要向大队干部汇报。门上坎挂上了一块“富农”的白牌,等于广而告之吧!本村的大人孩子都知道谁家是富农,走亲戚或者是做小买卖的,一看到门口的白牌,也就知道这户人家的成分高,那是一种耻辱的象征。
富农被人抄家,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过一次。那天刚吃过早饭,锅还没刷洗,猪也没喂,一家人就被气势汹汹的红卫兵赶了出去,大门上贴了盖有公章的封条。抄家结束后,柜子里的破衣烂衫都扔到炕上或地下,犄角旮旯,都翻腾了一遍,屋地都用锨掘开了一处,大概是怀疑藏着金银财宝。家中抄走了什么物品,丢失了什么东西,我不大清楚,只记得奶奶屋里的一对青花毯瓶,母亲屋里的一对红花毯瓶,都被抄走了。奶奶屋里的毯瓶,是爷爷从天津买回来的,母亲屋里的毯瓶,她结婚时的陪嫁。两对毯瓶能否值钱,我不清楚,只知道家里缺了粮食时,爷爷曾经提起过,要是咱卖掉那对青花瓷毯瓶,能买几口袋粮食呢。那时候一口袋棒子六十块钱,看来一对毯瓶要以百元计算了。红卫兵抄走毯瓶,给出的理由是那东西属于“四旧”。
我家被抄走的两对毯瓶,青花瓷的在大队办公室里摆放过,红花瓷的在大队卫生室里摆放过,后来都不知了去向。据我猜测,一种可能是落在某个大队干部手里,另一种可能是大队干部送给上级来的领导。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有个年长的朋友带我去一户人家做客,主人家的客厅里挂着一幅著名画家石涛的四尺中堂,还有书法家潘仁杲的一幅对联。我在观察石涛的山水画时,就听主人跟朋友说,石涛的这幅作品,给我五十万,我没卖。当时我就被震惊了,因为那时候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二百元,五十万,多么大的一笔巨款呀!当时在市里买四间房子的宅基地,才五千块钱,盖上一处四间房子两边厢房的院子,才用四万块钱。从主人家出来,朋友问我,知道他家的字画怎么来的吗?我摇摇头,朋友说,他曾经是红卫兵的头儿,那是“文革”抄家抄来的。朋友有些遗憾地说,咱吃亏就吃在不懂行的身上,那个时候,从地主富农家抄去的字画古董,有的被火烧了,有的被有心人拿走了。
“‘四类份子’们,马上到大队里集合——”村里的大喇叭又喊叫起来。农村中的地主、富农、坏份子、反革命份子属于四类分子,简称地、富、反、坏。我们村没有地主,没有坏分子和反革命,富农就成为四类份子的代名词。
大队里召集富农份子,主要是让他们参加义务劳动,有时候去修补坑坑洼洼的土路,有时去坑里砸出人们挑水的几个冰窟窿,有时也去大队院子里清除积雪……他们干得最多的是每天早晨去扫大街。
扫大街是坚持了两年还是三年,我记不清楚了。全村的大街由南到北,由西到东,大概有一千米长,每天早晨必须清扫一遍,自备工具。爷爷总是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争取在生产队敲响早晨的钟声之前,扫完规定的一段大街。早起扫大街,一是不愿让人看到他们扫街时的狼狈样子,二是不想耽误早晨去队里挣工分。扫大街,最怕的是冬天下大雪,当人们还都没起床时,爷爷他们就开始清理街道的雪了,一直清扫到吃早饭才能回来,大队干部看哪个人不顺眼,还要用大喇叭喊回去返工,直到清理的大队干部满意为止。爷爷为村子义务清扫大街,起码自家要多买上了三把扫帚,多用了三五幅手套,也算是家庭中一项额外的开销。
至今,爷爷冬天扫街时的情景还刻在我的脑海里。东南方向刚出现鱼肚白,街上见不到行人,显得十分空旷,爷爷头上戴着瓜皮帽子,穿着老羊皮袄,娩当的大棉裤,一双棉鞋头子,戴着一副棉手套,显得十分臃肿和笨拙。爷爷弯着腰,扫帚发出有节奏的“刷——刷——”声,每挪动一步都感到吃力,看上去是那么孤独和无助。我有早起的习惯,大冬天拾粪交给学校,不只一次看到过爷爷扫街的情景。
以前,爷爷吃完晚饭就去生产队记工,社员们都是如此,生怕一天的活儿白干了。自从大队办起学习班,爷爷有时不等记工,就早早去那里了。我问过爷爷,在学习班学什么?爷爷说学报纸,念语录。开始的一段时间里,由大队干部给念,后来就让他们自己轮换着念。每晚的时间不固定,少则一个小时,多则两个小时,大队干部说什么时散,爷爷他们才敢回家。冬天,大队里办公室里生着煤火,学习班里不生,像冰窖一样。爷爷每天总是里面穿一个小袄,外面套着一件旧羊皮袄,一件厚厚的棉裤,以前过冬都是穿做的棉鞋头子,可那两年,都是穿从集市上买来的草鞋,鞋里还要塞上棉花套子,一个冬天要穿坏两双,尽管武装到了牙齿,可爷爷的手脚还是冻了。
正因为爷爷早起与晚睡,才没了时间和精力,也没了心思讲我喜欢听的民间故事、歌谣和谜语了。
三
“文革”开始后,村里召开了多少次批斗大会,早已记不清了,但斗争过的三个人我是知道的。白天人们要去生产队里干活,召开斗争大会大都是在晚上。那时候我十岁左右,正是喜欢看热闹的年龄,没少去看批斗会和游街的场景。
第一个挨斗的是姓张的富农。张姓富农在解放以前,雇过一个小长工,后来小长工死了,红卫兵们指责张姓富农心狠手辣,说小长工是给他家扛粮食口袋,被活活压死的。张姓富农雇用长工时,那些“红卫兵”们都还没有出生,看来是受人指使的。我后来问过爷爷,爷爷说不是那么回事,雇小长工是真实的,是否让他扛过粮食口袋不清楚,只知道小长工生病回家以后,张姓富农去过两趟,从来没听说过长工家找过张姓雇主的事。
第二个批斗的人也姓张,中农成分,论乡亲辈分喊他大伯,正是人生壮年的好时候。他从静海的王口买来粮食,在长丰集市上卖掉,从中可以赚到差价。人们卖自家的口粮,基本上没人管,但倒卖粮食非法。被人告发了,听到风声后他就跑了,在外面躲了一段时间,回家后藏在山药窖里。山药窖里空间狭窄,人要吃喝拉撒,后来就放松了警惕,从窖里上来解手时,被一个跑他家玩的孩子看到,孩子告诉了父母,是不是那孩子的父母告发的,我就不清楚了,反正被基干民兵抓到大队里,关了几天小黑屋,然后对他进行了游街,进行了批斗,罪名是“投机倒把”。
上面两个人的“罪行”,并没有激起广大贫下中农的深仇大恨,无非是喊喊口号,上台发言的总是那几个人,也没有一点新意,批斗了几次,那些组织者觉得没了意思,就转移了斗争的大方向。
斗争的大方向转移到一个被揪出来的“叛徒”身上。叛徒姓谢,一个响当当的老贫农,跟爷爷的年龄相仿,一个干瘦的小老头。每次村里来了运动,他都是积极分子。1965年搞起“四清”运动,“四清”主要是“清思想,清工分、清账目,清财产”,一半以上的村干部被清出了问题。姓谢的三天两头向工作组打报告,谁说对党不满的话了,谁在某月某日走亲戚去了,谁没劳动也记工分了,谁从大队里拿走报纸了……有问题的干部,必须退赔,没钱就用财产去顶替,大队里摆满了桌椅板凳柜子,运动结束后,他捞到的好处是一个躺柜,那是村干部退赔的财产。姓谢的年轻时当过八路军,一个老干部被打成叛徒,与姓谢的一起被捕过,交代材料里说姓谢的也叛变过革命。姓谢的就成为了叛徒,被戴上了高帽子,除了站在台上低头弯腰,接受人们的批斗。斗到高潮时候,有人故意拉灭电灯,经常把他拳打脚踢一顿。斗争结束后,他总是鼻青脸肿的,后来实在是忍受不下去,就跳井自杀了。
那时候,姓谢的晚上不挨批斗,就跟富农分子们一起去学习班。爷爷说,那天晚上学习结束了,姓谢的从屋子里出来,在院子跪下来连着磕了四个头。参加学习班的人,尽管觉得他有些反常,但谁也没去想他会走上绝路。爷爷他们都回家了,他没回家,直接去了村子东南边一口浇园的水井,是跳井自杀的。
姓谢的死时,我正上小学,上几年级忘了,只记得姓谢的房子与学校对门,下课后我们都跑去瞧热闹,谢家的上门槛挂上了一嘟噜烧纸,门口两侧贴满了大字报,停放的那口棺材上都糊严了大字报,说他是“畏罪自杀”,红卫兵们站在棺材跟前,高呼着口号:“打倒大叛徒谢某某!”“谢某某死有余辜”!“谢某某罪该万死!”姓谢的长孙比我低一年级,跟他爷爷奶奶没住在一起,好像三年级没念完就辍学了。此后,姓谢的老伴儿经常孤零零地坐在门前,好像没活几年,也离开了人世。
那个时候,爷爷没挨过批斗,但跟着挨斗的游过街。姓张姓谢的游街我们学生也都参加了,挨斗的人戴着一定纸糊的高帽子,爷爷和那些富农分子们,也都戴上了高帽子, 帽子上写着每个人的名字,只是帽子显得比挨斗的人的小一些。召开批斗大会也是如此,爷爷他们属于陪绑的,就像枪毙犯人时一样,不属于死刑,也要被押到刑场转上一圈。
四
爷爷没挨批斗,与他待人接物,与他跟村人相处有关。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说过:“村子里几百年来老是这几个姓,我从墓碑上去重构每家的家谱,清清楚楚的,一直到现在还是那些人。乡村里的人口似乎是附着在土上的,一代一代地下去,不太有变动。”“在传统结构中,每一家以自己的地位做中心,周围划出一个圈子,这个圈子是‘街坊’。有喜事要请酒,生孩子要送红蛋,有丧事要出来助殓,抬棺材,是生活上的互助结构。”
人属于一个群居动物,“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对于一般人来说,不相往来是不可能的,那属于“插上门朝天过日子的主儿”,几乎会寸步难行。我高中毕业后,回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爷爷年岁大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总是嘱咐我必须去跑去看看,比如谁家死了人,必须去吊唁,帮着忙和忙和;谁家盖房子,必须帮忙助助工;谁家有结婚的,也要贴贴喜字……爷爷说这是人情事理。
我十岁之前,都是人推碾子人推磨,碾子人们用的不多,吃面都是靠人来推磨。那时候,并不是家家有磨,因为磨一般都是在闲置的房子里,在露天地里,刮风和下雨的天气都没法磨面。我家有一盘磨,不知道是从哪个年代留下来的,安在南房里,家里没有磨的街坊邻居,经常来我家借磨用,有时候自己家该磨面了,人家来借,爷爷总是先让人家用,他说自己家可以透着工夫再磨。
爷爷常说,人家张一次嘴不容易,能帮上忙的必须帮,帮了别人,等于帮了自己。“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到时候不知道谁用着谁。好过的时候别瞧不起人,遭难时也别去巴结人。我离开农村,混上了一份官差,爷爷经常嘱咐我,“骡子大了马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我谨遵爷爷的教诲,回到农村时,见到父老乡亲,都要下了自行车打个招呼,该叫什么叫什么。甚至是爷爷去世后的多年,每到过春节时,都要给年长者去拜年,也表达一下自己对帮助过我家的父老乡亲的一点感激之情。
奶奶曾经告诉我解放之前发生的两件事。
那时候爷爷经常跑买卖,家里的地种不过来,有一年雇了附近村的一名长工,提前讲好价钱。过去雇工不是按月开工钱,而是讲清楚从春天到秋天,一共给多少口袋麦子和多少口袋棒子。长工干了半个月,熟悉了我家的地和场,然后提出一个要求,说是家里没吃的,想提前预支一口袋棒子,一口袋棒子是一百五十斤。爷爷很干脆地答应了,长工把棒子推回家,然后就狗吃麸子不见面。爷爷不知道咋回事,就到长工家里去问,可长工的老婆说他出远门了。爷爷无奈地从那个破落的院子里出来,碰到了一个熟人,爷爷就把事情跟熟人说了,那人告诉爷爷,说你被坑了,他经常干坑人的事,要想出一口气,只能去告官。爷爷回家跟奶奶说,咱自认倒霉吧!这种坑蒙拐骗的人,咱得罪不起,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我断定,那个坑过人的长工,土改划分成分时,肯定是一户响当当的贫农。
第二件事是家里曾经招过一次贼。
小时候,我们村子还不是连接在一起的,分为三片而居住,南头,北头(东头的人家称西头),东头,头与头之间相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据说闹日本的时候,被称为三大村。我家住在村子的北头,两个李姓属于大家族,剩下的有两户梁姓,两户王姓,一户陈姓,一户孙姓。 那时候,爷爷与二爷没分家,太太也健在,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我家门口的东南侧是一座闲院子,三间坯房很简陋,没住人,放着牲口车、犁杖、老耙等农具,院子里有一口山药窖。
那是一个开春的季节。富裕的人家不缺粮食,贫困的人家,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一般会紧张起来。我家窖里还存放着麦茬山药,一般人家到了开春,窖里的山药早就吃完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二爷半夜回家,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从山药窖里爬出来,好像旁边还有一个装山药的口袋。二爷比爷爷小十几岁,正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发现有人偷山药,就高声地喊起来:“有贼——快起——”二爷把守着闲院子的门口。爷爷在屋子里听到喊声,就立马起来了,抄起一根棍子来到闲院子门前,四邻八家听到二爷喊招贼了,也都从被窝里爬起来。二爷告诉爷爷,有人偷山药,现在跑进屋子去了。爷爷对吵吵嚷嚷的众人说,我兄弟看花眼了,没人偷东西,大家都散了吧!二爷不服气地说,我没看花眼。爷爷使劲地拧了二爷一把,二爷才没继续往下说。众人都回家睡觉去了,爷爷也拉着二爷回家了,只把贼留在闲院子里。
我不解地问奶奶,为什么不把那贼抓起来?奶奶说,偷山药的,就是咱这北头的,北头当时也就二十户人家,一猜也猜个八九不离十。山药又不是贵重东西,人家困难,偷就偷点吧!也算是帮补穷人一把。抓住那贼,他还有什么脸面在村子见人?放人家一马,一辈子会念你的好处。我也曾经问过奶奶,偷咱家山药的是谁呢?奶奶说,到现在我不知道,只知道那人把偷的山药也扛走了,咱没抓到人家的把柄,你爷爷从来不许家人乱说。
爷爷常说,能得罪君子,绝对不能得罪小人。以我多年的人生经验,不得不承认这话非常有道理,君子是有底线的,小人没有底线。假如爷爷这个富农份子,在过去得罪下仇人,“文革”期间,随便给你安上一个罪名,比如说你说了对社会不满的话了,比如模仿你的字体写一句反动标语了,那就有罪受了,拉出去游街、批斗,肯定会成为家常便饭。
五
爷爷那些年没挨批挨斗,跟我奶奶有关,也该感谢那些淳朴善良的父老乡亲。
奶奶待人热情,吃亏让人,跟街坊邻居处的关系相当好。街坊有个比奶奶小二十来岁的女人,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妯娌、跟当门家族的、跟街坊几乎都打过架,但跟奶奶从来没红过脸,有了新鲜东西会送给奶奶。妻贤夫祸少,奶奶一辈子也没惹事生非过。年岁大了,我才深深地懂得了女人在一个家庭中的重要性。女人贤惠,勤俭持家,日子肯定兴旺,反之,一个好吃懒做,搬弄是非的女人,跟街坊邻居处不好关系,除了影响过日子,肯定会让男人在村人中的威信大打折扣,甚至给家人带来一些麻烦和是非。
奶奶活到八十八岁,我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家,经常看到三两个在我家炕上坐着的老太太,有的跟奶奶年龄相仿,有的比奶奶小。奶奶会把我从县城买回家的新鲜东西分给她们。那时候的工资低,一个星期回家一趟,无非是买点糕点、糖块、水果……奶奶一辈子都是那样,好吃的东西从舍不得往自己嘴里放,小时候给我们留着,我们都大了,她也老了,她就与那些老太太们一起分享,别人高兴了,比她自己吃了还高兴。她总是记着别人的好处,从不说人家的短处。记得我结婚时,剩下的大锅菜,她吩咐我给那些街坊一碗一碗地端……让我连着跑了三四家。在那个年代,有豆腐有粉条的肉菜,是平时人们很少吃的好东西。
父亲去世后,一直到我参加工作前的十几年时间里,我们家的日子是在煎熬中度过的。最难过的是两个关口,一是年前结算,我们兄弟姊妹都还小,家里只有母亲、爷爷和大姐挣工分,最多的时候要给人拿九十多的决算款。爷爷都是找人先替我们家垫上,把家里的东西变卖后才还人家,有时候一个集上卖不掉,还要把拉去的柜子存放起来,下个集市再接着卖。二是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年年都为吃饭发愁,没了吃的,只能是去东家借三十斤高粱,到西家借四十斤棒子……等踢腾了东西,或者是从别处借了钱,从集市上买来高价粮食才能还人家。村里谁借给过我家钱,借给过我家粮食,爷爷和奶奶没少和我念叨过,至今我还都一一记得他们的名字。
为了度过难关,在那个年代,爷爷也干过“投机倒把”的事。
长丰镇南边的“金元胡柳寇”(指的是金元村、胡村、柳村和寇村)盛产鸭梨,除了一少部分分给社员,大部分要卖掉。爷爷就去那里趸来鸭梨去换棒子,总是后半天去买鸭梨,天一擦黑才回来。一辆自行车驮着两筐鸭梨,起码有一百多斤。爷爷在路上驮着还行,回家后要推着鸭梨上一个两米高的斜坡,没人帮忙,根本推不上去。每次爷爷去趸鸭梨,两个姐姐总是在傍黑时分去村口等爷爷,帮着往坡上推车子。
卖鸭梨一般都是地净场光的秋后,昼短夜长。母亲总是起个大早,做好饭让爷爷吃了,再准备好两天的干粮。干粮无非是几个棒子面饼子和一块咸萝卜。夜幕上是满天的繁星,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叫。院子里的灯亮了,大姐轻轻地开了大门,先朝着外面看两眼,确定无人才向爷爷招招手。爷爷推着两筐鸭梨慢慢地朝外走,我跟在爷爷的后面。爷爷推着车子下坡时,我和大姐紧紧地往后拽着车子,生怕有个闪失。爷爷骑上车子,黑灯瞎火地驮着鸭梨顺着去县城的路走了,我和大姐才开始往家走。
爷爷是去霸州的堂二里或永清县的葛宇城卖鸭梨的,我们村距离那里一百三四十华里,要骑六七个小时的车子。那一带的粮食产得多,社员们没有闲钱,但舍得用棒子换鸭梨,至于一斤棒子换多少鸭梨,我不大清楚。如果顺利,能把鸭梨全换成棒子,在当天夜里赶回来,遇到顶风或者阴雨的天气,第二天才能回到家。爷爷那时候已经是快要七十岁的一个老人了。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用鸭梨换棒子,好像只去过几次。是不是被村人发现过,我不知道,反正没因为用鸭梨换棒子挨过批斗,但每次去全家人都跟着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人告发爷爷“投机倒把”,告发后游街示众,挨批斗还都是小事,没收非法所得甚至还要挨罚,那可就雪上加霜,越渴越吃盐了。
至今回想起来,我最感激的是我们东邻。东邻住着李振同家,也就是我参加劳动后搭伴儿的饲养员和场头。他家虽然也姓李,但跟我们不是一个李家,爷爷在解放前买了李振同叔叔家的一处房子,他与爷爷之间一直有点隔阂。我家和东邻只隔着一个墙头,特别是在安静的夜晚,开大门插大门的声音肯定能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他隔着墙头看爷爷去卖鸭梨,向大队告发,后果不堪设想。邻居不去那样做,不得不佩服那一家人是堂堂的正人君子。
俗话说:“能惹远亲,不惹近邻”,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有着深刻的道理。
六
爷爷中等的个头,是当时农村中少见的一个胖老头,主要胖在肚子上,两条腿显得很细,一蹲下去就连呼哧带喘的。爷爷的肚子看来是家族的遗传,包括我和下一代也是如此,人一胖,肚子最为明显。爷爷是在四十岁之前发胖的,跟常年跑买卖有关,做买卖吃饭没有准时的钟点,经常暴饮暴食,人就容易发胖;也许跟他的牙口好,胃口好有关系,爷爷活到八十二岁,牙一个也没少,吃多吃少从没闹过胃口病,多年间连个药片都没吃过。最困难的那些年,爷爷跟家人吃一样的饭食,那肥胖的肚子也没有瘦下去。
肥胖的肚子成了爷爷的负担,直接影响到体力劳动。父亲去世后,爷爷不满六十岁,对于一个生活在农村的农民来说,基本上什么农活都还能干,耕耩锄刨,扬场打筛子,推土挑水……二爷家的二叔,七十七岁时还像年轻的小伙子一样壮实,掘地种园子,蹬梯子上房,推着一车土上坡都不感到费劲……而那时候的爷爷,从井里挑回两桶水都非常吃力。假如爷爷身体健壮,家里吃水的担子肯定不会早早地落在大姐年幼的肩膀上。
爷爷尽管出生于一个农家,但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这也许跟经历有关,他从父辈手里学会了漏粉条的手艺,先是卖粉条,然后从内地往口外倒腾粗布和口袋,赶集上店,以至于后来从天津往乡下倒腾颜料……一个骑惯了自行车跑小买卖的人,回到生产队里耕耩锄刨,确实不适应,几乎跟那些知识分子下放到农场参加体力劳动一样地不适应。
爷爷在生产队里经常干得农活就是捯粪。从各家各户猪圈里挖出来的肥料,都要推到大街上,必须捣碎了才能拉到地里。爷爷有时是一个人干,有时是两个人干,使用的工具是一把铁锨,一个三齿。先把大堆上的粪用三齿扒拉下来,一点一点地捣碎,然后用铁锨除到另一边,然后又继续从大堆上扒拉,继续捣碎……两个人捯粪比一个人要轻松一些,捣碎的粪用车拉到地里,那是种庄稼之前上的一种底肥。爷爷去生产队里干活,并不是强迫的,参加一天劳动,大概能挣六七个工分。他作为一家之长,少挣了工分,就会少分了东西,还要多拿决算款。
那个年代,农村也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提出的“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的伟大号召,地净场光之后,我们生产队有几年曾戳起织口袋的一摊子副业。织出来的口袋,卖掉之后才能赚到钱。一开始,队长是派年轻力壮的社员去卖,后来,不知是爷爷毛遂自荐,还是队长慧眼识珠,反正爷爷开始去卖口袋了。别看爷爷队里劳动不行,可他卖口袋比年轻人卖得还多,也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了。
织口袋的副业干了几年后,不知道是因为占用的劳力多,还是嫌赚钱少,后来不干了,生产队又开起了染坊,就是染布的副业。农村每年每人发一丈七尺三寸布票,拿着布票和钱可以从供销社买布料做衣服或被褥,不知道是农民缺钱,还是贪图便宜,反正有相当一部分人还穿粗布衣裳。织出来的粗布都是白色的,要染成黑色或者蓝色的才能做衣服穿,这才有了染布的行业。1964年,那时候对农民的管制稍微松一些,我家就开过一年的染坊。爷爷在解放前就从天津倒腾过染料,知道染布的流程和工艺,多少布料需要多少染料,加上多少火碱,水烧到什么程度染出的布料才不掉色……
生产队的染坊,只占用了两个人,一个是爷爷,另一个跟爷爷年龄相仿。自行车是家里自备的,一出去揽买卖就是一整天,中午自带干粮,出去一天,生产队里补助一毛五分钱还是两毛钱,我已不记得了。那个年代,只有公社所在地的国营食堂才卖饭,吃饭还必须要粮票,补助的钱根本不够一顿饭钱。爷爷中午总是啃干饽饽,咬几口咸菜,赶到哪儿吃饭,就让人端给一碗凉水。从周围的村子揽上三天粗布或者是掉了颜色的旧衣裳,就染上一次,染好后在生产队院子里晾干,第二天给人送回去,又接着揽买卖去了。
爷爷给生产队开染坊的那几年,我还上中学,爷爷他们为生产队里赚了多少钱,我不清楚,只是听说年底决算,我们生产队比其他生产队的十分工要多值二三分钱。
七
我们兄弟姊妹五个,能够长大成人,不得不感激爷爷。
父亲去世的前些年,我们都还小,家里的工分挣得少,拿决算款是一项难以填补的窟窿,靠卖掉家里的东西也好,靠爷爷东摘西借也好,反正一道道难关都度过了。随着我们年龄的增加,从生产队分的粮食并不见多,吃饭又成了主要问题。那个年代,大部分人家孩子都多,有的养不起了,只能把孩子送人。
大姑家是长丰镇的胡村,她们家当时是六口人,大姑父和两个表哥,一个表姐都去生产队里挣工分,只有大姑和小我六岁的表弟吃闲饭,嫁到北京郊区的大表姐偶尔也帮补家里一点,但粮食年年都不够吃,日子甚至比我们家还困难。亲戚家要是穷了,谁也就顾不上谁。具体是哪年我已经忘记了,我记得小表弟还不到十岁,大姑回娘家后跟爷爷奶奶商量,说打算把小表弟送人。送给他北京一个叔伯姐姐。叔伯姐姐和姐夫是清华大学的职工,四十岁了还没孩子。我当时在场,大姑流着眼泪说,一是为了孩子去混口饱饭,二是少了一张嘴,家里吃饭还少嘬点瘪子,三是孩子大了,不至于因为富农成分找不上媳妇。爷爷对大姑说,我们也帮不了你,主意还是你自己来拿。不知是后来大姑和大姑父改变了主意,还是哪儿出了差错,反正我小表弟没去成北京。
那个年代,爷爷没把妹妹或者是弟弟送人,没让我们兄弟姊妹骨肉分离,就该庆幸。但爷爷为了养活一家人,遭了多大的难,受够了多少白眼,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我只知道一点皮毛。
社员尽管都是在生产队里劳动,由于村子与村子所处的环境不同,土地人均不同,有副业和没副业的村子更不一样,同一个村子不同的生产队,同样的土地出产的粮食也不同,因此,社员们的收入就有了一定的差别,有的人均口粮能达到三百六十斤以上,有的勉强达到三百斤。三姑奶奶家属于全县的先进大队,人均粮食和收入比一般大队明显要高很多。那时候,搞的好的村子,粮食满够吃的,有一些人家还有富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名声在外的先进大队,村里打光棍和换亲的人家就比较少。
爷爷曾经去一门直系亲属家借粮食,应该是奔着他们村子是全县的先进大队去的,他们家的日子比较富裕,那是一个初秋的季节,距离大秋分粮食还有二十多天。爷爷是特意早早吃完饭去的,亲戚一家吃完了午饭,主事的女主人刚刷完锅,但谁也没问爷爷是否吃了饭,大概是看到爷爷自行车后面的口袋,也许知道了爷爷的来意,就开口道,和我公爹呆着吧,我们还要下洼割草呢。爷爷一看女住人是躲他,稍微坐了一会儿,就带着失望的神色走了。
借不到粮食,一家人眼看要喝西北风了,爷爷鼓起勇气,去了同一个村子的表弟家。爷爷比他舅舅的表弟大十几岁,自从我太奶奶去世后,爷爷和他表弟过年都没了来往。但爷爷的表弟,也就是我的表爷,竟然借给了我家八十斤棒子。
我家是1975年的正月里翻盖的快要倒塌的房子。翻盖房子,都是由乡亲们主动去助工的,助工属于白尽义务,一天管三顿饭吃。房子四周的框子垒好了,上好檩条的那天,按照当地的风俗,要管人们一顿包子吃,称之为上梁包子。蒸包子的白面必须提前准备出来,爷爷在集市上碰上了我的直系亲属,他问起盖房的事情,爷爷就说说上梁包子的白面还没着落, 直系亲属说,我给你准备三十斤麦子吧。直系亲属主动借给麦子的事,爷爷回来跟家人说了。大姐骑上自行车,满心欢喜地去亲戚家驮麦子,但亲戚家的女主人说,我们家十五蒸包子还要去借呢。看来是男人做不了女人的主。大姐高兴而去,败兴而归。至于盖房的上梁包子的面是从谁家借的,我早已忘记了。
1977年的秋天,因为下涝雨,几乎没有收成。队里没分粮食,上级发了一个购粮本,每人每天供应八两,不够自己再去想办法。为了家里省下一点口粮,已经七十岁的爷爷,不得不带着奶奶投奔到天津的大舅爷家,我原以为爷爷奶奶是走亲戚,后来才知道,爷爷在天津要了几个月的饭(我会在另一篇文章里写爷爷要饭的经过)。家里的面眼看就要吃完了,去粮站上买平价的粮食,一分钱都没有。我把经常来往的亲戚都想了一遍,大姑家比我们家都困难,老姑家的条件稍微好一些,可老姑不主事,有钱也都是掌握她公公的手里。姥姥姥爷年纪大了,手里肯定没有闲钱,大舅家五个孩子,日子也不好过。二姑奶奶家的日子原来还可以,但四表叔和五表叔去东北已经有两年多了,肯定也没多余的钱。母亲也好,大姐二姐和我也好,跟人经济上又没有过一点来往,想借钱?谈何容易?
我才感觉到爷爷不在的日子里,借钱,是多么遭难的一件事。
大姐和我商量道,咱把家里的干草卖掉一部分吧?
每年立了秋以后,社员们都利用收工后的时间割青草,晒干后垛起来,放到开春卖给生产队或者公社收购站。每年我家要卖掉一千左右斤干草,是全队最多了一户,一般能卖到四分钱一斤。眼下生产队还不买干草,只能卖给公社收购站,收购站离家十几华里,还要借用生产队的小拉车亲自送去,起码要耽误两个人半天的时间,到了收购站,能不能卖四分钱,全由收购员说了算,因此,不太着急用钱,都是卖给队里。
我对大姐说,再想想其他办法吧!然后我就走了。
我交往的只有从小到大的同学,而那些同学又不当家作主。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只好去了本家最近的一位爷爷家。那位爷爷比我爷爷小十几岁,与大儿子已经分家各过,两个叔叔都还没找上媳妇,只有那位奶奶一人吃闲饭,每年决算,都能往家拿钱,二叔在公社砖厂上班,除了每月交给队里十八块钱,还能节省十块八块的。要说那位爷爷家没有百八十的存款,街坊邻居都不会相信。
当我走进那位爷爷家说明来意,特意强调了卖了干草就立马还他,可那位爷爷竟然以“手里没钱”拒绝了。假如换成我爷爷,手里没钱,亲叔伯孙子向他借钱,他就是去向别人借,也不会让孙子空手而归的。没了办法,从生产队里借了一辆小拉车,我和大姐冒着凛冽的寒风,把干草拉到董村公社收购站,三分五一斤卖的,八百多斤干草少卖了四块多钱。
作家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借用主人公孙少平说过一句话:“生活中的亲戚往往不如朋友真诚。”我活了多半辈子,也深深地体会到,在你最落魄的时候,助你于危难之间的,不一定是你的当门族和亲戚;当你辉煌的时候,有求于你或者是想沾你光的,一定少不了你的当门家族和亲戚。
八
一九七八年秋天,我收到了廊坊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由一个土里刨食吃的庄稼人,一下子成为农村人羡慕的一名莘莘学子,那是家人和爷爷最扬眉吐气的时刻。1979年1月,中共中央作出了《关于地主、富农份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这一决定标志着对地主、富农份子的政策调整,给予了他们人民公社社员的待遇,他们的子女在以后的“入学、招工、参军、入团、入党和分配工作等方面,主要看政治表现,不得歧视。”
爷爷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社员们那时候还是在生产队里混日子,我们大队曾搞起一摊“黑板涂染晶”的副业。那时候上课用的黑板,都是在墙上抹一块长方形的白灰,刷上一层黑墨汁在上面用粉笔写字。用“黑板涂染晶”,与墨汁刷黑板相比,用的时间久,价格也便宜。黑板涂染晶的制作非常简单,用黑色的染料和粉碎的骨胶,掺上少许的白石灰,混合在一起就行了,用一个牛皮纸的包装袋,正面写着“黑板涂染晶”,背面写着产品的使用说明,说明非常简单,就是把涂染晶倒在一个碗里,倒上开水,用刷子搅拌一下,原来白色的粉末就成了黑色的,刷在黑板上就万事大吉。
村里以前搞副业,并不是谁有本事就让谁去跑业务,业务员都是与大队干部沾亲带故的。农村人曾经编排过一段十种人的顺口溜:“一等人,村支书,社员把礼送到屋;二等人,村支委,跟着支书也挺美;三等人,跑外交,皮鞋手表大提包……”跑外交的业务员,不管能否跑来业务,吃饭住店请客送礼……都是由大队里全部报销,外出一天还有一天的补助。搞起“黑板涂染晶”的副业,改变了办法,全村人谁都可以去跑,每一袋涂染晶三毛钱,等于是批发给个人,卖多少都由自己说了算,其他的费用都由自己来出,大队里只赚不赔,卖不掉的不许退货,货款还不上的,在工分里扣除。
村子里的几个能人,先是骑着自行车去周围的县市,后来就坐着公共汽车和火车去外省市,出去跑的几乎都赚了钱。爷爷看着别人赚钱眼红,在人们的怂恿下,也批发了黑板涂染晶,与我二舅一起去了黑龙江一带,说那里没人去过,路费和盘缠都是向别人借的,全国粮票是从黑市上高价买的。那一年,爷爷虚岁七十三岁。农村有个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也就是说“七十三和八十四”是人生的一道坎。我那年正在廊坊师范学校读书,爷爷那么大年龄外出跑买卖,我一点都不知道。
爷爷和二舅是坐着火车去的东北,还没到省会哈尔滨就下车了,那是一个县城,先找个便宜的旅店住下来。第二天就开始去学校里推销了。学校里的工作人员六十就退休,最年轻的也五十多了,看爷爷一个乡下老头子推销黑板晶,肯定是把他当成了一个要饭的,三两句话就把他打发走了。爷爷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去乡镇学校去跑跑兴许能推销一些,就从黑市上买了一辆旧自行车,在乡下跑了一整天,一袋也没卖出去。货卖不出去,爷爷肯定是着急上火,再加上吃不好睡不着,爷爷开始又拉又吐,也没钱去住院,只能是吃点药硬抗着,他感到自己的小命儿要交代在了那里,恐怕尸首都运不回去……多亏了有我二舅的照顾,爷爷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二舅把我爷爷送上了火车,他继续在那里卖货。爷爷没去坐天津的火车,而是去了廊坊。当时我不清楚把爷爷和自行车运到廊坊一共花了多少钱。爷爷来学校找我,我感到非常突然。爷爷见到我,情不自禁地老泪纵横,然后叙述了他到东北卖黑板晶的遭遇。我庆幸爷爷还活着,对他进行了一番安慰。正好宿舍里还有一个闲着的床铺,爷爷没去花钱住旅店,凑合了一宿。第二天,通过一个人认识的老乡,找了一辆去文安拉砖的顺路汽车,把爷爷和他的自行车一起带回文安境内。
爷爷做买卖拉下了饥荒,从大队买的黑板涂染晶也没处理掉,我怕他想不开,于是,晚自习后我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信,第二天贴好邮票寄走了。从东北带回的黑板涂染晶,是被打成“投机倒把”的张福庆大伯接手卖掉的,帮着爷爷除掉了一块心病。
爷爷年岁大了,看来不适应外出跑买卖了。靠做买卖为生的爷爷,七十三岁坐上去东北的火车,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走麦城。
九
爷爷跟我说过,他一生感到最为开心的是改革开放后的时光。
1980年7月,我师范毕业后在县城的一所中学里当了教师,第一年的工资好像才三十多块钱,第二年大概是四十一块五。那时候,应该是市场经济的萌芽时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爷爷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又开始行动起来,他从信用社贷了二百块钱,进了一桶做黑板晶的染料。那时候,人们知道做黑板涂染晶的原料和制作方法,知道从哪儿买原材料和包装袋,大队的摊子散了,都成了家庭作坊。最主要的黑颜料和骨胶是从公社商店买的,爷爷的染料是从县城的五金公司批发来的,骨胶是给别人代卖的,跟商店的价格是一样的,半个月时间,一桶染料就卖完了,赚了二十多块钱,在当时来说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别人能倒来骨胶,爷爷就让我利用星期六和星期日的时间,坐公交汽车去了一趟北京,在大姐夫的叔叔租下的房子里住了一宿,买了两包一百斤的骨胶,又坐公交汽车回来的。除去车费和吃喝,交给爷爷,净赚了三十块钱。我记得一九八二年的年底,一个月的时间里,从五金公司批发的三桶染料,五包骨胶,一个月赚了将近三百块钱,比我挣一年的工资剩得都多。
爷爷除了卖染料和骨胶,后来扩大了经营范围,有从天津进来的食色,有整桶的凡士林,有从厂家倒来的纱窗,有从五金公司批发来的桐油……在长丰集上开始出了个摊子。每到集市的日子里,爷爷就早早地起来,把需要卖的货一样一样地装在自行车上,早饭也顾不上吃,在集市买个火烧或者油条对付一下,中午回来再吃。紧种的庄稼磨蹭的买卖,爷爷总是等集散了才收拾摊子,回到家都是下午的一两点钟了,才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爷爷有个记账的本子,某月某日进了什么货,货的价钱是多少,某日卖货多少……记得非常清楚,月底有一个小结,卖的钱都交给奶奶保管。
一九八三年年底,我和妻子结婚了。当时家里只有三间北房,三间南房,爷爷奶奶和弟弟住一间屋子,大姐二姐已经结婚了,母亲和妹妹住一间屋子,中间的屋子两边是锅台,根本不能住人。星期日或者是假期,我和妻子回家就在南房里凑合一两宿,南房平时盛些柴草和农具,除了有钻出钻进的老鼠,还有刺猬。弟弟高中毕业也没考上学,也到了该找媳妇的年龄,于是,爷爷做出决定,盖房。
我家属于村里最早富起来的一小部分人。
我家盖新房时,村里以前的房子都是平顶的,爷爷说咱家盖瓦房,前面出二尺的檐子。平房的屋顶原来都是泥土的,一遇到阴雨连绵的天气,屋子漏得连睡觉的地儿都没有。土地承包后人们的生活水平有着明显的提高,一大部分人家才用白灰或者是水泥锤了房顶,时间一长,屋顶就会裂缝,还要修补。爷爷一点都不古板,意识比一般人超前。因为我家的房子盖的早,村里后来盖房的,大多数都参考着我家房子,盖起了一处处的红砖瓦房。
房子盖好住进去,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垫庒基花费六百,买砖不到六百,砖坯子二百,檩条四百五,门窗三百,预制板一百五,白灰和水泥一百,盖房的吃喝不会少于二百,小打小摞的各项开支不会少于三百……大概需要花费三千多元。那时候土地已经承包了,地里出产的粮食和家里养的猪,一年能卖二百块钱就不错了,只能够全家人穿衣吃饭和零花的,以及人情的来往。我参加工作才三年多,买完手表又买自行车,又要结婚,盖房的花销,大部分是爷爷做买卖赚来的。我和妻子数算过,如果靠着我们挣工资盖上一处房子,大概需要十年八年的。如果不是爷爷,我作为家里的长子长兄,盖房的重担就完全落在我的肩膀上。
房子盖好的第二年,弟弟订婚结婚也没少花钱,那些钱大部分也是靠爷爷赚的。
十
爷爷一辈子不抽烟,平时里一口酒也不喝,最大的爱好是喜欢种花,院子里曾经种过美人蕉、西番莲、木槿,还有栽在盆里的猴尾巴掌、仙人掌、金桔、太阳花、金丝荷叶、君子兰……一共有十多盆。那时的农村人很少养花,集市上也没见过卖花的,不知道爷爷的那些花是从哪里淘来的。他会按时给花浇水、施肥、打理,到了春天和秋后端出端进,总是乐此不疲。
八十岁时,爷爷跟几个老朋友还有着交往,常来我家的有金元村的袁景纯,柳村的郭士甄,何家务的宋宝健……村里没有饭店,都是在家里吃饭。爷爷会摆上四个或者六个盘子,有凉菜也有热菜,每次的主食都是由母亲包的猪肉馅饺子。与老朋友坐在一起,爷爷既开心又兴奋,有人端起酒杯对爷爷说,崇德哥,大伙敬你一杯,你这些年把孩子们都拉扯大了,日子也好过了,能有今天真不容易呀!爷爷感慨万千,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眼圈立刻红了。
不愧为爷爷的朋友,他们对爷爷看来是十分了解的。爷爷一生是多么不容易呀!二十多岁就失去了父亲,弟弟的婚事都是他操办的,日子正当红火的时候被划成了富农,受尽了歧视和屈辱。 大儿子十多岁就夭折了,二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三十一去世后,扔下了五个孩子,最大的才十二岁,最小的才几个月……爷爷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如何度过的一道道难关,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累,遭了多大的难……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好在日子好过了,两个孙子也都娶上了媳妇,总算是盼到了出头之日。
岁月不饶人,爷爷毕竟是年岁大了,脱穿衣服都上气不接下气的,推着车子上坡都十分吃力。
爷爷是赶集卖货后的第二天病倒的,真正做到了“小车不倒只管推”。那是一九八七年的暑假,妻子从师范学校毕业安排了工作,我也从廊坊教育学院毕业返回工作岗位,爷爷得了脑血栓,在家让医生打了一个星期的点滴,病情算是稳定下来,能说简单的话,在别人的搀扶下还能在院子里转转。
母亲和奶奶,还有妹妹,再加上弟弟,对爷爷照顾的很好,我和妻子每个星期都带着儿子回家一趟,爷爷也算是没遭罪,两年后妹妹也结婚了,爷爷亲眼见到他拉扯大的孙子孙女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也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在那年的初冬,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算是寿终正寝吧!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爷爷离开我们已经三十五周年了,但爷爷的吃苦耐劳,诚实守信,吃亏让人,自强不息,待人真诚,与人为善……我早已铭记于心,因为我们的骨子里是流着您的血液。
作者简介:李富强,河北省文安县人,曾当过农民、教师、文联刊物编辑。作家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万各庄》、《古庄纪事》、《富农的儿女们》,共计一百余万字,其中《万各庄》一书荣获沧州市政府第三届狮城文艺振兴奖。有对长篇小说《富农的儿女们》有声书感兴趣的,可以去抖音平台搜索@观云听雨(抖音号10475687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