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根问祖去博平
阿成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大抵是思乡人永恒的情怀罢?回山东我的老家博平去看一看,是我这个不肖子孙多年的夙愿。可是这一心愿哟,却日短心长,孜孜不及。过去我曾几次去山东,但在礼貌声中,一直没有好意思向主人提寻找老家一事。毕竟乡关何处?亲人安在?终究是说不清楚的。父亲又仙逝多年,就愈发地说不清楚了。吴越国王钱镠的《没了期歌》:“没了期,没了期,春衣才了又冬衣。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若将“望”字改成“寻”字,正是一句令我遮蔽不住的箴言了。
六月半,我应邀到山东高唐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令我完全没想到是,博平老家居然近在咫尺。阿弥陀佛,,这天赐的机缘,无论如何是不能再错过了。
出发的这日恰好是“父亲节”。这样的暗合总是别有深意的罢?从济南到博平是一条古有的官道,乾隆皇帝下江南走的就是这条路。路上穹然高远,极目无氛垢,仿佛正敞开博大襟怀迎我而来。这一幅透窗式的古今相衔的图画,让我这寻根问祖人的心中是何等的欣喜哟。
车上,县宣传部的那位领导问我,在博平你还有什么亲戚么?我说,按说是应该有表亲的,但都不认识了,也从未见过面。咳,我只要到哪里看一眼就行啦。
……
博平在50年代是县,之后便是茌平的一个镇了。博平的镇长胡立联同志,已经等在博平镇的地界那儿了。年轻的胡镇长很帅气,英姿勃发。一看便增添了几分亲切。我虽此刻切切兮心系家乡,但镇长则襟怀全镇,不由分说,先领我去参观正在建设中的物流中心。年轻的镇长侃侃而谈,云,这投资几个亿的物流中心,将成为鲁地之煤炭供应的中心枢纽。想不到一个小镇居然有如此之大的筹划呀。山东人这种敢为人先的气魄,让我这个归乡人不由地肃然起敬了。
车子再开出不远,便是博平的老县城了。一进城,迎面便是矗立在镇十字街上的那个重修的四角楼。斯楼完全是按照宋代的模样修造·下层依旧保存着过轿走马的设计。四角楼的西面是一棵或有几百年树龄的老树,枝桠上结着宛若巨大樱桃似的果实。便问,这是什么树?镇长说,梧桐嘛。见我吃惊,镇长解释说,这是另一种梧桐。吾枉为走南闯北者也。

记得,仙逝的父亲曾在闲话中对我说过,他在哈尔滨念书时放暑假回山东老家,奶奶给他买了一台德国兰牌自行车(应是英国的兰陵车),他常骑车子到县里买东西。我推想,年轻的父亲也一定会从这四角楼下骑车而过,或推着自行车,在这棵老梧桐树下乘凉休息的罢?
街面上虽是乡镇式的繁华与热闹,但早已脱古尚今,时尚的追求,前卫的凸显,甚至漫至到各家传统老号了。许多往来的山东人从我身边走过,家乡的种种风物,又有万千的感慨横亘在胸了。
随后,驱车去参观博平的枣园。既然去枣园是去我的故乡“牛家营”的必经之路,不费时间,看看何妨?何况博平的枣子是普天之下最甜美的枣子呢。乡下的小公路平之如坻,路面上到处晒着新麦,远处的田里有几台收割机正在收割麦子。镇长说,收了麦子,下一茬儿就种玉米了。哦,难怪山东人愿意吃馍和大煎饼啊。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观枣园。一处处枣园于路之两侧牵连不断:春风贺喜无言语,排比花枝满枣园。下车近前去看,一棵棵枣树的枝桠上正开着小巧的黄花,密密匝匝,数以万万计也。不去仔细看是欣赏不到花之精巧的。正所谓“嫩蕊商量细细开,纤巧枣花诱蜂来”。镇长自豪地说,咱家乡的枣子(噢,终于认我是家乡人了),鲜的时候从树上摘下来,就是八元一斤,晒干了,四十到五十块钱一斤,卖给日本人,八十块钱一斤。然后,他用浓重的山东话说,那也没有!他又说,大叔(又近了一步),你看见这些枣花了吗?枣花蜜是最好的,金贵着哩,花钱都买不到。我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走出枣园,就要去牛家营了,那不可名状的滋味又蹿上心头。村路弯弯,弯弯村路。心想,若是没有车子,只孤身一人来寻,恐怕不知要走多少的冤屈路啊。这时,陪我同行的于兰主席突然喊起来,看,牛营到了。果然,路边一块不高的石碑上赫然写着“牛营”二字。车子即顺势拐了进去。大约走了不到5分钟的光景,便远远地见到了一个不大的小村子。啊,苍天在上,这便是牛家营,这便是我的故乡呵。
村子南边连着两处诺大的碧色水塘,正倒映着树影、农舍、探水的垂柳,及滑过的劳燕,悄然且悠然地将小村无限的生机凸显得那样曼美。村中央是一个设计大方的小广场,整洁得让人意外。我原以为老家即便是破败的、不卒以观的,也是我的家乡,我的祖居地呀。然而这样画似地美,无论如何是我没有想到的啊。
广场的西面一则,便是村部了。村长已经等在那里了。村长是一个老实憨厚的山东汉子。他迎我一行向村部走去。见我注意广场上南侧竖着的九根石柱,村长便介绍说,这还是宋代的龙柱哩,是从咱这儿的那座破败的关帝庙移到这儿的。我听了不住地点头,这古为今用的创意,这新颖的文化景观,乡亲们的审美水准不可小觑哟。小广场上除了一个乒乓球案子和一些健身器材之外,还有一个小型的篮球场,几个小小少年正在那儿打篮球,边打边看着我们。孩子们穿戴得都很时尚。我想,这鲜活的生命形态怕是村民素质最好的证明了。憨厚的村长说,晚上,村民就在这儿跳舞,唱戏,开开心……
村长说,咱牛营村的村民,除了种地,还搞副业养鱼,每人年均收入接近一万块钱。兄弟,这一辈人可不用再去闯关东了。
大抵是村里已事先得到了通知,几位老乡早已等候在村部里,桌子上还摆上了几瓶桔色的饮料、香烟和文房四宝。
村长说,喝饮料吧。我说,兄弟,到这儿我就不喝饮料了。有没有白开水呀?那位瘦削的年轻书记说,有矿泉水。我笑着说,还是白开水吧。我在想,到家了,无论如何也要喝家乡的水呀。很快有乡亲拿来暖瓶,给我倒上水。我郑重地缀上一口,瞬间便化成了泪水从心底流了出来。
村长介绍说,咱们村儿一共有290户人家,王姓人家占57%,从第八代开始,王氏又分为两支。说着他问我,你犯是什么字儿?我说,应当犯“同”字。村长,咱村上还有同字辈的吗?村长说,有啊。这时旁边一个村民插进来问我,你爷爷叫什么名?我说,叫王玉山,他说,嗨,你爷爷和我爷爷一起闯的关东。我完全地愣住了,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熟悉爷爷的人。便问,兄弟,您贵姓?他说,我姓马,叫马永清,我爷爷叫马洪义。我问,我爷爷和你爷爷闯关东的时候,就他们两个吗?他说,村里好几个人呢,当时都留着大辫子呢,清朝末年嘛,听说他们都在中东铁路上做事。我说,是啊,是啊,一点儿没错。
天可怜见,这真的是我的家乡啊!

马永清问,你还有一个叔叔吧?在四川。我说有哇。他问,叫什么?我说,叫王金虎,后来改名了。他说,他也是从一面坡调到四川的吧?我说,没错没错,没错。我接着问,他们是怎么去的关东呢?(毕竟此事已困扰我多年)马永清说,就是走着走,或者搭车、坐火车。我又转过身来试探地问村长,村长,我爷爷家的老宅子还在吗?村长说,在呀。我现在就领你去。
居然老宅还在,天哪,这我完完全全没有想到啊。我原以为到了村里,让车子停在一边,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转一转,看一看,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熟悉王家的人。这还要感谢中国人排辈份的“字”呵,它可是族亲们一个可靠的、极好的联络方式了。通过犯的字,很快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同辈、祖辈和晚辈。这种世代相袭的联络方式,无论如何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啊。
在去老宅的路上,我试探地问村长,有我们老王家的家谱吗?村长说,有啊。
天,这真是一日数惊!
老宅子挨着水塘的另一侧,一塘碧水澄然迎面,堤上东风吹柳,兼一环蜡色的芦苇栅着贴水的莲叶。呵,这可真是一幅人间的好画呵。
我对村长说,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过,山东老家的门外有一个水塘。
村长说,原来这个水塘比现在还大哩,能走船……
顺过一个胡同,便是老宅了。这是一个座南朝北的土黄色的老宅,纯粹山东乡下的造屋风格。两扇木门正关着。村长说,就是这儿。门锁了,人都到田里收麦子去了。是啊,农月无闲人嘛。我站在老宅前良久端睇,心想,斗转星移,它是否还是先前的模样么?
村长直接去了旁边的一家,取来一卷绫子绘制的家谱,当众打开一观,天头是庙堂式的彩色图画,供奉着先祖的排位,两侧是二十四孝图。看到祖谱,我的眼睛不由地酸热起来,眼泪也开始在眼圈里打转了。是啊,中国传统文化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在乡村的父老乡亲,默默地坚守,一代一代地传承,实在可歌可泣,可喜可敬啊。我躬身仔细地辨认,在这轴家谱上面真的找到了爷爷王玉山的名字。他的子女属金字辈,再下便是同字辈的子孙了。这一切真的是恍然如梦啊。
按说到老家寻祖,自然要事先有所准备,要摆上香案,摆上供品,磕头拜祖,还应当请王氏长辈们喝酒……可这一切,我居然都没有做预先的准备呀。我以为,即使是找到牛家营,也没人会认识我,更也不会看到老宅,看到家谱。一切都是始料未及。
很快,热心的乡民找来一个同字辈的兄弟。老哥哥看上去年岁要比我大一点,叫王同阿。他的长相极像我年迈时的父亲。“劳顿车马此逡巡,我与王兄本世亲”。我紧紧拉着他的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我。或者这一情景对他也同样的突然罢。我们一起在老宅前照了相。
离开老宅,应邀去村部里写字。老树着花无丑枝,恭恭敬敬,写上了“高天厚土·恩重如山”八个大字,落款:博平子孙,王阿成。夕阳渐退,天气已晚,只好告辞了,告辞喽。虽一步三回头,虽万般的不舍,可也该走了。此番行色匆匆,其情何堪?我真的应当在这里踏踏实实地住上几天,同族人好好地聊一聊啊。
在车子即将驶动的时候,一个同姓兄弟拦住了车,要把我的手机号记下来,还问我住在哪里,晚上要给我送枣子来。我说,好远啊,你不要送了,我还会再来。
的确,我真的还会再来,带着内人和孩子,一同来认祖归宗。晚饭是在镇食堂吃的。县委宣传部的鲍世利部长专门过来陪同。鲍部长也很年轻,同样的帅气,俨然一个电影明星。餐桌子上摆着几款小咸菜、葱和辣椒拌的小吃,以及烩饼和萝卜汤。并品尝了百里闻名的吊炉饼。鲍部长说,咱们博平正在申请吊炉饼的“中华老字号”呢。其亲爱之情溢于言表。敬酒时,我躬身而立,说,我们家,几代人都没有回过老家,其实我也死心了,甚至觉得此生不可能回老家了,但是这一次,我却万万没有想到,下榻的高唐竟离我的老家仅20公里路,这让我非常意外,十分感动。今天,恰好是中国人的父亲节,无论如何这是个寻宗问祖的好日子。为此,我给你们鞠上一躬,敬一杯酒,谢谢!
离开博平老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故将别泪和乡泪,今日阑干湿汝衣”哟。叔本华说,为了解人生有多么短暂,一个人必须走过漫长的生活道路。的确,尽管坐在回去的车上,我并不是从这里返回,而是将从这里开始,明年再带着家人回来拜谒祖宗和乡亲。灯火阑珊的夜路上,我默默地祈祷上苍,请把我的灵魂和入这晚
烟之中,再一次去抚摸故乡的土地罢。
作者简介:阿成,原名王阿成,山东省聊城市茌平区博平镇牛营村人,民进成员,燕山大学客座教授,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哈尔滨作家协会主席、文联副主席,享受中国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编审,哈尔滨市第四届人大代表、市政协常委。
1966年参加工作,历任哈尔滨市电车公司工人、炼油厂工人、城建局工人、纺织印染厂干部,哈尔滨文艺杂志社《小说林》总编辑、社长、编审,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年关六赋》、《良娼》、《空坟》和长篇小说、随笔集等30余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