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梦不曾休》
文/黄永玉
我为曾在那里念过书的
凤凰县文昌阁小学
写过一首歌词，
用外国古老的
名歌曲子配在一起，
于是孩子们就唱起来了。
昨天听侄儿说，
我家坡下的
一个八九岁的女孩
抱着弟弟唱催眠曲的时候，
也哼着这支歌呢！
歌词有两句是：
“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你想望。”
这当然是
我几十年来在外面生活
对于故乡的心情。
也希望孩子们
长大到外头工作的时候，
不要忘记
养育过我们的深情的土地。
我有时不免奇怪，
一个人
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
凭什么把她忘了呢？
不怀念那些河流？
那些山岗上的森林？
那些
长满羊齿植物遮盖着的
井水？
透过
嫩绿树叶的雾中的
阳光？
你小时的游伴？
唱过的歌?
嫁在乡下的妹妹？
……未免太狠心了。
故乡是祖国
在观念和情感上最具体的
表现。
你是放在天上的风筝，
线的另一端
就是牵系着心灵的故乡
的一切影子。
惟愿是
把这根线割断了啊……
家乡的长辈和老师们
大多不在了，
小学的同学
也已剩下不几个，
我生活在
陌生的河流里，
河流的语言和温度
却都是熟悉的。
我走在五十年前
（半个世纪，天哪！）
上学的路上，
石板铺就的路。
我来到文昌阁小学，
我走进二年级的课堂，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黄永玉，六乘六等于几？”
我慢慢站了起来。
课堂里空无一人。
路
近的、远的路，
面前的和遥远的路，
一辈子走不完的路，
稔熟和陌生的路，
繁花和荆棘编成的路，
宽坦和崎岖的路……
鸟，在天上，
管什么人踩出的意义！
烟花
除夕晚上
天空像座花园，
开满七彩
会响的花。
一朵朵升起，又
一朵朵不见。
“爷爷，它们到哪里去了？”
“变星星去了。”
“那么多星星，他们是谁？”
“是诗人。是屈原，
是李义山……”
“远远的星星呢？”
“是外国诗人。”
“那草上飞着的萤火虫是谁？”
“是变不成星星的诗人
在找回家的路咧！”
我的心，只有我的心
我画画，
让人民高兴，
用诗射击和讴歌，
用肩膀承受苦难，
用双脚走遍江湖，
用双手拥抱朋友，
用两眼嘲笑和表示爱情，
用两耳谛听世界的声音。
我的血是O型，
谁要拿去，它对谁都合适。
我的心，只有我的心，
亲爱的故乡，
她是你的。
春
春天来了，
大树小树开始长芽
幸好它们不笑，
要不然
白天晚上吵死了。
山寺晨钟
书，你的森林，
森林，你的书，
一步步地上山
到森林去，
一页页地翻到
书的深处。
你走半山闻到钟声，
你一页页接近悟禅。
于是
满天星斗，
在你两个森林的上空。
回忆
像一片粘在书上的胶纸，
一揭，
那边是我的儿时，
这边是我的暮年。
那么牢牢地紧贴，又
那么轻轻地分开。
刹那间，一掠而过的，
八十个冬天。
剩下的斑驳痕迹，
我的珍宝，
别人的漠然。
《写给烟斗的诗》
这辈子
吻谁也没有吻你多
每天起码一千次
一种冒火的冷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