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繁华!磁州窑缸韵悠长...
作者:吉卫东
一、引子
笔者对大缸的最初印象,源自童年的记忆。小时候和家人在峰峰工人俱乐部,观看杂技——《蹬大缸》:一名年轻女演员能够轻松地让直径约1.5米、重约100多斤的大缸,在她的双脚上飞速旋转,正转反转,旋转自如。最精彩之处,让观众参与钻进大缸里,大缸上面还要再骑上人,这样大缸与人加起来就更重了,看得我惊心动魄。这时主持人诙谐幽默地夸:“巾帼英雄真厉害,千斤大缸蹬得快,嫁个郎君不如意,一脚踢出大门外”……
在影视剧中,也经常看到皇宫的大殿前,院中摆放着一个个腹宽口收,容量很大,装饰精美的大缸。主要功能为储水防火,被称作“吉祥缸”,“太平缸”。
记得每到冬季,家属院里的东北人有浸酸菜的习惯,把洗净的大白菜整齐码放进大缸里加满水,然后再压上一块大石头,盖严实,几周后会散发特有的香味。这浸酸菜的大缸就是从彭城买来的,此后笔者就开始关注了大缸文化,用心查阅有关史料,据《磁州志》记载,“彭城滏源里居民善陶缸之属,舟车络绎,售于他郡”。虽然到清未,彭城瓷业生产量下降,但彭城镇仍然有缸磁窑130等座,瓷业工人千余名。至民国十九年,彭城附近还有缸窑35座。
二、追根溯源,奔赴壶关!
前不久,为编纂出版《窑之火》搜集更详实资料和追溯彭城大缸历史发展脉络,主编王健方和牛金龙等人不辞辛苦,冒着酷暑,驱车300多华里前往山西长治市壶关县进行实地考察,走访有关做缸企业和作坊,收获颇丰。回来后,他述说了很多见闻,证实当地制缸企业和匠人有不俗的匠心和技艺。
壶关当地老辈人有“先有程村、后有彭城”的说法。壶关县程村烧陶历史悠久,如今产缸主要满足酒类、食醋酱菜、化工洗染、医药等企业贮藏需要。据程村的碑文记载,这一带“居民全赖开设缸窑,烧制瓷器为伙计”,并有不少工匠到外地“行窑作货”。
近二百年来,壶关的烧窑人员外出到河北省彭城镇谋生,利用当地的瓷土和煤炭资源开办陶瓷窑场,将制缸技艺在彭城发扬光大并落地生根,繁衍生息。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从业者,是壶关祖祖辈辈烧陶业的世家子弟。据说做手工缸的匠人们每年要花8个月时间做缸,每口缸都要经历20多道工序,最后还要经受浴火而重生。经过不断拍打的缸壁,显现出独特的肌理和花纹,还需用泥巴反复修补瑕疵和缝隙。工序繁琐,工人劳动强度很大,脏、苦、累。他们通过手工技艺,出卖苦力换成柴米油盐,娶亲生子、养家糊口、修房建屋、安葬长辈,一生都从事着与缸窑有关的工种:挖陶土、碾陶土、筛缸土、挫土条、捏缸底、接缸沿、晾缸坯、刷釉土、装缸窑、烧缸坯……
三、史料记载和彭城匠人的口述史
明代推官张应登《游滏水鼓山记》中,曾记载明代彭城制缸技术:“入室睹为缸者用双轮,一轮坐泥其上,一轮别,一人牵转,以便彼轮之作者,作者圆融快便入化矣。”明代的缸小,两个轮盘就可以制缸。清代民国以后,缸体增大,一个盘轮由三个石磨盘组成,一个是主动轮,一个是从动轮和随动轮,石轮盘的直径约1米,需要仨人合作才能完成。首先是备好泥料,一人转轮,一人捏缸胚,一人备泥。一口缸坯需要三次制作完成,第一道工序为铺扇,压实,约完成缸体的三分之一。待缸体稍干硬后,再进行第二道工序,完成缸体的上半截,最后再加缸沿。稍有拿捏不准,缸坯就瘫软变形。缸坯完成后,就摆在作坊外的晒坯场等干,然后再挂釉入窑烧成。
如今82岁的张文才家住彭城,虽入耄耋之年,多才多艺,尤其热爱磁州窑文化,在精神层面是内心富足的老人。十多年前,为更详细记录手工缸制作工序和技艺,走访多位有缸窑技艺的老前辈、知情人和见证人,写成9000字的彭城手工缸技艺收录进《峰峰文史资料》(第八辑),图文并茂,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受到有关专家和领导好评。
给笔者留下印象很深的是:他小时候看见刚出窑的大缸,发自内心地赞美,真美啊!一个个富态的大缸,鼓着大肚,那五彩斑斓的釉色,闪耀着类似红宝石、绿宝石、虎皮豆青色的光泽,令人兴奋而陶醉。据说当地姑娘找婆家,判断是其家否富裕,都要看对方家里有无几口盛满粮食的大缸。
他说当年检验缸土的质量好坏,验收工全凭眼力和经验,居然用嘴尝,用舌尖品尝缸土的酸碱度、 苦涩等性状。验收工拿起一块土,放入嘴中咀嚼,然后只见他眼珠一转,吐掉土渣说“好缸土,收下。”这绝技绝招儿,真让今人叹服!
他讲了个方言笑话。当年五厂山西窑工多,中午开饭时,饭菜花样不少,食堂师傅问打饭的山西窑工:你吃什么?山西窑工答:有甚吃甚。师傅听道是“有剩吃剩”,然后舀上一碗剩饭,那窑工气得顿时火冒三丈,传为笑谈。
张文才老人又讲了一个插曲,磁州窑历史上的荒唐事,那是个浮夸风盛行的年代,听后令人嘘唏。喊的口号是“停车让路,以钢为纲”。他父亲当年因为对用馒头窑炼钢铁有不同意见,被说成保守、思想右倾。
笔者查了一下有关资料,还真有这事。据《邯郸陶瓷志》记载:1958年在大跃进,大办钢铁的运动中,陶瓷公司成立了炼铁指挥部,各瓷厂挂上了炼铁厂的牌子,用瓷窑炼铁。本公司共投入168座瓷窑,5座笼窑,3801名职工,.......投入瓷窑炼铁。历时50天,.......共炼出含铁量低微的土生铁4953吨。但窑炉、窑具全部毁坏。
四、缸神庙、山西会馆、晋祠,还有承载红色记忆的“泰兴缸窑”!
民谚道:“走乡随乡,走到彭城捏大缸”。上世纪1945年前,彭城是养穷人、养乞丐的地方,只要不懒,就有饭吃。相传早在明朝永乐初年,制缸工人都是山西壶关、长治人,工资最高的是缸窑拔宗(匠人)。大部彭城当地人当开工、包工、纣工、画工、装工等。遇有行市不好,产品滞销时,窑厂停业,为了糊口,纷纷从事卖烧饼、卖水等打零工、杂工。
曾香火旺盛的缸神庙,建于半壁街路东,此庙占地面积很大,主要敬奉和祭祀从山西请来的缸神爷。每年九月初三是缸神爷生日。据传明代以后彭城逐渐成为我国北方最大缸生产基地,山西人来彭城从事陶瓷生意时而修建,慢慢变成了山西会馆,方便与老乡聚会,山西会馆的建筑规模宏大,富丽堂皇。会馆在解放后改为彭城大戏院,上世纪九十年代大戏院在旧城改造中被拆除。
山西人为保住自己的饭碗,制定了捏缸技艺不外传的行规,成立了帮会。当地人把山西捏缸人叫“缸找找”。"山西人捏缸不传外"。按照彭城瓷窑上的行规是山西人只做黑货不做白货,并将行规刻在碑上。把缸神庙当作办公和聚会的地点。如发现有匠人私传捏缸技艺,会受到剁手的严厉处罚。
“一家有难,大家帮衬”。以血缘、地域为纽带集结从业人员,用宗法礼教和老乡之情抱团取暖,以亲情化解纠纷。最初,会馆是同乡聚会的场所,随着商业规模的扩大,逐渐变为集办事处、招待处、救济处、节庆、拜神处等。故乡人来彭城寻夫找子或者找活干,采购货物都要通过会馆。把关公敬奉为信义的偶像,奉关公为财神。疲惫的窑工们在此听到乡音,就像到家一样。味蕾深处是故乡,会馆的厨师把一团面顶在脑袋上,用刀将面削进离自己几米远的大锅里,削得薄如纸,如片片家书!
这些山西来的工匠们,还在滏阳河对岸的西纸坊村建了一座晋祠娘娘庙,庙宇规模虽小,但结构布局和有关晋祠娘娘的传说,皆仿照山西太原晋祠。据有关资料:明朝万历甲午年间,山西平阳人宋存仪在彭城镇经商,看到峰峰晋祠有残旧破败,主动出资协助镇府对晋祠进行了翻盖修缮。如今在峰峰晋祠大殿外的西墙有通石碑记载此事。
历史的车轮进入二十世纪初,峰峰革命的火种从这里燃起,“泰兴缸窑”承载着红色记忆。革命先烈张兆丰曾在彭城“泰兴缸窑”密谋议事,带领同盟会16位武功高手,夜袭磁县半坡公安所,打死两名警察,缴获长短枪8支。他家开办的“泰兴缸窑”成为顺直省委及直南特委的秘密联络站,如今成为了一处生动的红色教育基地。
五、凄美的爱情故事、民间传说,民谣谚语,还有激越高亢的老缸调!
一些民间谚语至今流传:“推小车的不用学,只要屁股扭得活”、“窑作苦窑作苦,汗水撒遍窑场土,活着难见爹娘面,死后没有儿女哭,煤渣堆上晒白骨”、“彭城街四大怪,八棱磙子俩驴拽,笼盔垒墙眼朝外,娘们帽子汉们戴,窑作伙使旱烟袋”等。“老缸调儿彭城没有,只有张家楼才有。”在彭城窑场流传着“南渣赛北土”,张家楼的缸土最优质,就是说彭城南部张家楼一带瓷土的土渣也比彭城北部几个村的瓷土好。
还有脍炙人口的民间故事和凄美的爱情传说,如《夫妻隔席巧对缸》说是夫妻在捏制的缸上留有自己特有的暗记和手印、《石桥显神缸》说的是穷人的空缸里有吃不完的粮食、《红缸“亲娘”声》讲了一个孩子娘拖鞋跳窑,舍身救夫,孩儿拍缸听“亲娘、亲娘”声的动人故事、《二郎桂花缸》用缸种花的风俗等。
"滏河水,往东流,彭城大缸轱辘儿着走"。滏阳河水大的季节,大缸都在彭城装船走水路,遇有连年大旱,无法行船,窑主就雇人把大缸一路滚到马头装船,最热的六月酷暑,滚缸的工人没有降温措施,常有人中暑、倒毙在路边,景象凄惨。
山西匠人结合劳动场景,为解困打乏,抒发乡愁。日久天长,山西曲调逐渐与彭城口音糅合,演变成了“老缸调”。老缸调一种吸收了山西蒲剧和东北秧歌等地的曲调。此调可二人对唱,也可数人合唱,插科打诨、乡间俚语、家长里短、风花雪月。通过口耳相传,如今会唱的人已稀少。来听听,会这样半唱半吼:彭城街来五里长,小豆湾窑烧花缸。楼当送来好缸土,羊角铺黑釉出彩光,出彩光。
六、回望邯郸市第五瓷厂的鼎盛和辉煌!
“彭城大缸甲天下!”名不虚传,不能不说起邯郸市第五瓷厂。前身是上世纪1955年组建的公私合营新顺缸厂,1958年转为国营。1959年与五八缸厂合并。工人主要就是以合并山西缸匠人而建成的,产品还是以大缸为主。1965年改称第五瓷厂。职工总数约1200人。建厂以后,积极投资实施技术改造和扩大生产规模,先后建成110米隧道窑2条,把手工作坊、工艺落后、劳动强度大的众多窑场改造成集中生产的现代化工厂,彻底改变了”缸拔总”垄断制缸技术的状况,生产效率提高5倍,质量和产量得到显著提升。普通工人也能制缸了,有工人自豪地说:我在五厂捏大缸,谁要不服劲,扇他两耳光!在1979年全国缸类评比中, “鼓山牌”大缸夺得第一名。1980年获得省优产品称号。素有”盛水不臭,成酸不漏”和 “明如镜、声如磬”的美誉,名扬四海,畅销大江南北。企业盈利丰厚,经济效益显著,真正做到了“日进斗金”。上世纪末在体制改革和市场浪潮冲击下,一个创造过辉煌业绩的巨人轰然倒下了,令人惋惜。
七、往事如烟,繁华落尽!
抚今追昔,笔者仿佛看见赤膊劳作的硬汉们身影,正用盘条法磨砺粗糙的双手,内外拍打鼓腹的缸坯场景。缸文化与磁州窑文化的相互包容,融入和丰富了峰峰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如果缺少了缸文化这一段可歌可泣的内容,那磁州窑历史就不再完整和厚重。
现实也让笔者也陷入沉思:缸窑手工技法、技艺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范畴,建议有关部门应高度重视,亟需采取抢救性保护措施,搜集实物、图片、口述史等文字、音视频资料,大力弘扬顽强坚韧、追求卓越的工匠精神,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倡议在张家楼村筹建峰峰缸文化博物馆,充分挖掘“小城大缸故事多”的特色文化资源,编写拍摄缸文化为主题的影视剧,深入打造文旅融合发展的新景点和新地标,同时主推研学旅行、光影夜游,助力乡村振兴,促进当地富民惠民。
随着岁月变迁,大缸在城市里难以寻觅。随着自来水进村入户,只在农家院落,瞥见大缸倒扣着,仿佛一位垂暮的老人,躲在角落里暗自神伤。
时空变幻,昔日的山西会馆早已不见踪影。笔者驻足在晋祠娘娘庙址前,看着刻有“必尽人力”的石券洞下喷涌的清澈泉水,发出一声叹息,瞬间淹没在附近车流、人流的喧嚣里;来此取泉水的人们络绎不绝,唯有岸边几簇青草随风摇曳,似乎在诉说着往昔的繁盛。
在古村落张家楼村的村头树下,游客们偶尔会遇见几位老人,靠着笼盔墙晒晚霞。斑驳的树影,还有落日的余晖,映照在他们刻着沧桑的脸上。他们眯着眼,回想着“楼当一把土,彭城一口缸”盛况,轻声哼唱那远逝的“老缸调儿”......
(注:部分图片由王健方提供,本文在写作中参阅了有关资料,特对作者表示感谢!)
编辑刘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