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土
【王方晨】
1
飞蝗东迁之后,整个村子里,唯有这个女人抵抗住了那种莫大的恐惧。
此刻,女人懒洋洋坐在自家门口地上,斜靠门框,很开地叉着两条短腿。温暖的天气和肚子,都非常容易使她入睡。她那沉重的头,逐渐地低垂下去,陷在胸前肥硕的奶里,要睡了。
好像脖子底下突然钻进一只虫,咬了她一口,她一激灵,又抬起头,将肿得光光的眼泡子对住挤在墙角的两个小人儿,喷着气,说道:
“你们去路上瞅着,拉住你叔不放他走!”
两个小人儿,默不作声地离开墙角,相继走出去。女人莫名其妙地将齿龇出一双肥唇,一笑。
在她眼里,小人儿活像猫,脚板下各绑着一团棉花,踩不出声音来。
有种均匀的细土,烟似的,陡然从大地上升起,将她的视线给挡住了。她的头慢慢地再次垂下去,眼角里正趋消逝的余光,却猛地照见丈夫的口,在暗暗地咀动着。
她忍不住盯他一眼,他马上停止了,一张麻木的脸孔,在阴影里呈现着深紫色。可是等她又要低头的时候,他的口又乘机掣动一下。
她在明亮的地方,即刻看清他是有些困难的,于是便仔细了许多,发现他还是那副麻木的样子,似乎不知道女人在看。
女人装出失望,摇一摇头,又垂下去。
这一次真的由于抛起目光的速度太快,丈夫的口,竟然歪在一侧。容他悄悄将牙床复归原位,而自己内心不禁笑出一声。刚才的游戏让她觉得有趣。
她看清丈夫的口旁,有道刀疤似的痕迹,那是一只飞蝗的后腿。
在这时候,她的两个小人儿,死死扯着一个男人的裤子,蹒跚着走过来。她可不打算让心里的笑意显露半分,脸上也便立刻换上一片愁苦。
她的身子微微动一动,似乎在请他进屋,但他只在门外立着,将眉头蹙紧。
小人儿们完成使命,认定他再也走不脱了,就一起松开了手,排在他的背后。
“真难缠,”他小声嘀咕着,“一家子都难缠。”
女人低着眼睛。
“你是干部,”她说,“我要是能够缠得过你,也就不会到你家来了。说不定我会找到更好的地方。你是不把我们娘儿们当成你家的人。刚才那个没腿的,还偷吃东西哩。那只蚂蚱捏在他手里准有半天了。我的儿子们一走,他就抓紧吃。”
干部听了,哑口无言。他朝幽暗的屋内扫上一眼,并未看见里面有人。
他哥的声音,却低小如蝇地传出来:
“小孩儿家容易把蚂蚱找到。”静了一会,他哥又说,“我找到就不容易。”
女人说:
“我们还不如饿死在老家。我真后悔跟你到这里来,也是一样穷。来了连个可怜我们娘儿们的人都没有。”
干部有些受不住她那种平板刻薄、有气无力的语调。他恨恨地将牙咬一咬,就说:
“你要再走,我可犯不上拦你。你到底在我们这里吃过几顿饱饭哩。”
女人冷笑一声。她抬手轻轻拍一拍隆圆的肚子。
“不用你来赶,我终有一天会走。”她并不示弱地说,“那得等我把肚里这块臭肉生出来。你们这些黑心的!我算把你们看透了。”
干部仍旧不相让,胸膛里有一种尖锐的东西,在突突地往上顶。
“短腿的烂货!”他恶声骂道,转身要走。
小人儿们见他脸色铁青,也不敢去拦,一步跳开,瞪着眼睛看他。
女人不禁咧嘴笑了。她说:
“哼,瞧你说的,腿短也是腿。”
在干部跟前,女人自始至终都没能抬起头来。他是那种看上去浑身硬梆梆的高大汉子,只要他离得她近,她的眼睛就不管用。
现在,干部笃笃地走开了,她才可以笑着张眼去望他的背。她的心里,扑嗒扑嗒地响着,两眼也痴痴的,映出的人影儿,一步步向着远处走去,但是她越来越看得清晰。
她估摸着干部还能听得到她的声音,就又狡黠地对小人儿们说:
“你叔就要给你们送吃的来了。”
她拿得准。无论怎样艰难,他都不会让她一家人挨饿。
2
她是干部为他哥娶来的女人,可是在见到他哥之前,她一直以为他要娶她。现在一想起这个,她心里就酸溜溜的,好像塞着一瓮乱糟糟的腌菜。她不怀好意地对丈夫闪闪眼睛,说:
“你兄弟看上了村里没奶子的箕姑。”
她又止不住笑了。
她想,箕姑决不会给他带来什么,但是她却不同。她虽然懒点,但她可以给男人生出一大堆小人儿。她拥有宽大无比的屁股,和丰满超群的乳房,只要能不断地吃饱饭,她便可以无休止地生养。她有这个信心。
天光暖得更加浓厚,就像分解在空中的桔黄色火焰。它将大地烤着,如烤一块香喷喷的流油的肉饼。
女人就躺在这块肉饼一旁,幸福地接近了梦境。她很快梦见自己正跟魁梧英俊的干部走在一起,肚子里充满了美好的食物。
她的丈夫也昏昏欲睡了。
那只蝗虫,是几天前他在屋前坐着时从天上掉到他头上的。他起初还把它当成一粒石子,因为他的头被打得那样重,使他觉得有血冒了出来。他立刻以为女人带来的两个小人儿在拿他取笑。
他们母子三人,总是齐心嘲弄他,经常把他用来走路的方木块拿开,吸引他追赶他们。他的心隐隐作痛,仿佛那颗石子不是打在他的头上,而是打中了他的心。但他并没有抬头张望,这样他们就会误以为那颗石子打偏了。
他们总算没有嗤嗤地笑出声来。可是印入他悲哀的眼睛里的,却是地上的一只灰棕色的大蝗虫。它的翅膀,已部分烧焦了。在它身体的某处,一定还有灼伤,因为他的鼻端分明有一股淡淡的焦香味在舒卷着。几天前,村里人吃厌了烧的或煮的蝗虫,现在却又开始想念这美味了。可他一直没有吃厌。因为他能吃到口的,要比别人少得多。
等那只意外坠落的死蝗虫,躺在他手心里时,他似乎觉得这是他平生积德所得的报偿了。
他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栗着。他回头望一望,女人和小人儿们并没有留意他。他很快把蝗虫塞进衣角。
死蝗虫在他衣角里藏了三天。
有很多次,他想拿出来让小人儿们吃掉,但他终于取消了主意。而接着的,就是内心的极度不安。今天他看着女人和小人儿们互不相扰地坐着,那只手又悄悄地触到了衣角里的蝗虫。它已经变得非常坚硬了。他想,他应该拿它讨好他们。
“白搭!”他又想。
他不会打动他们那两颗小小的顽固的心的。况且,他的肚子几天来,又是怎样空啊!那里面似乎生出了众多的利齿,在胡乱地咬。这时候在那小人儿的肚子里,也会有这样的牙齿在咬吧。他想到这个,觉出了一阵出奇的快意,便把手从衣角处拿开。
当他偷偷咀嚼蝗虫尸体被女人发现时,他的心一下子痉挛了,满嘴都是苦味。
一直到他弟弟走掉,他整个的身子,都如被一束麻紧紧捆缚着,丝毫不放松。
他几乎窒息了过去。他极力挣脱着,不知不觉间,麻束神秘地消失了。他的体积开始逐渐增大起来,最后竟如空气一样稀薄。
蝗虫的渣滓,一点也不存在了。它们渗进了他的舌和牙齿缝里。
他再也不能立刻想起自己曾经吃过这样一只蝗虫,仿佛那是久远的事情。
3
干部一离开女人的家门,便走向田野。
这是浩劫后的田野,没有一株活着的庄稼。
前不久,村里人正在即将成熟的麦田里参加热闹的集体劳动,突然从西边飘来一朵灰色的浮云。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停止了劳动,呆呆地望着那朵渐近的浮云,还以为将要下一阵小雨。他们急切地盼望着干燥的南风吹来。那样,麦子就会成熟得快一些。
浮云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朵,不足以引起他们的重视,但是他们耳边响起的并非是优美的歌子,而是增强了的嘈杂声。浮云已像轰炸机一般,逼到跟前。
一展眼,蝗虫的雨珠,便乱跳起来。
他们恐惧到了极点,不约而同地丢掉工具,就朝家跑,似乎那是可以杜绝一切灾难的安全之所。
半路上,他们又忽然想起,严峻的事实需要他们正视。疯狂的蝗虫,不光在吞食着它们所遇到的每一种植物,而且也在噬咬着人的皮肤。
他们试图保护自己,很快就绝望了,便继续向前奔去。
铺天盖地的蝗虫,像潮水一样,紧追不放。
干部也混在逃跑的人群当中。但他比他们是具有一些理智的。他首先停住脚步,大声向人们呼喊着。
大家仍不回头。
干部伸手将一株小树拦腰折断,用柔弱的树冠,狠命地四处扑打着。无数的蝗虫,把他密密匝匝地包围住了。
这天敌们的强大激怒了他。他更有力地挥舞着小树,地上立刻落满一层断肢破肚的蝗虫。他的脚把它们的身体踩得叭叭爆响。他在搏斗中瞥见一个女人也停在了狂奔而去的人群后面。
那是村里的箕姑。她没有胸脯。
他又获得了巨大的鼓舞。
别的人也陆续停下来,跟干部一样用棍棒和树枝扑打,或者使脚踩。
在他们的头上,被蝗虫遮得乌黑的天空透出了缝隙,但是又有别的蝗虫,源源不断地拥挤到这里,补充那些死去的。
很多人哀叹着放弃了努力。
干部灵机一动,丢下手中的小树,冲到麦田里,拔光了一片小麦,放在田头上燃起火来。
与此同时,也有别的人开始放火。那些待在家中的老人,也趔趄着,将柴禾送过来,助长那火焰。
一时间,田野上浓烟滚滚。
不少蝗虫自动落进火里,被烧死了。
大家正要松口气,忽然发现野火正四处蔓延开去,已烧到大片的麦田里了。
面对不见减少的蝗虫,和越来越凶的大火,他们确确实实感到无能为力。
可怕的蝗虫终于迁走了,大火却烧了整整一天,才逐渐熄灭。
此时展在干部眼前的,就是这种布满灰烬的萧索的田野。他无限愁苦地蹲下身去,用手去抠黑灰下的土块。
又有嫩的绿草生出来。在这土里养分充足,可以供它们长得旺盛无比。
干部将一把暗红的肉色土抓在手里,怔怔地看了一阵。
他感到了土壤的温暖和湿润,嗅到了土壤的不同于蝗虫焦尸味儿的芳香。
这仅仅是土,也绝不同于粮食。能吃它的只有植物。但它依然是从前的丰产的土。它在干部的眼中,就像连绵不绝的波涛一样翻涌着。这高贵而谦卑的富饶的土。它的生机永远不会消失。可怜的人们,却从来没有从它这里得到过更多的东西。
干部不禁想起那天在同蝗虫搏斗时自己燃起的火。
虽然火焰帮助人们驱走了蝗虫,但也把庄稼给毁掉了。如果当时人们仅仅使用人力,那也许会保存下来一部分小麦。事后,谁也没有查问应该归罪哪一个人。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几乎是同时产生放火的念头的。但是干部仍旧深怀愧疚。他觉得这完全是自己的过错。即使没有人来责怪他,他也不可能心安。
蝗灾过去之后,村里人的元气大受损伤,至今还没能恢复过来。已经有好几天,很多人闭门不出了,他们的确被频繁的灾难吓怕了。干部也不知道怎样使人们重新振作起来。
在他独自出神的时候,有人在背后低低叫了他一声。他只叹了一口气,连头也没有回。
“这下子全完了。”过了一阵,他才心神疲惫地说道。
这种泄气话,他是头一次当人的面讲,虽然它在他的脑际里闪现过许多回。
只有在箕姑的跟前,他才能这样说。
箕姑的双腿沾着草灰。
她静静地站着,视线越过干部的头顶,眺望着远方。在她手中的提篮里,盛着一些烧黑的麦穗。
“我们早该保住那些没被火烧着的麦田。”她仿佛没有听见干部的话,慢慢地说着,“人们把那些剩下的麦穗抢光了。我采了还不到半篮子。”
干部的萎靡并不曾影响到箕姑,他也便不再颓唐下去。“我才不信这样的土养不活人,”他说,“呸,我才不信哩!”
他又看到了土地翻涌不息地向远处延展着,生命的元素,在那土壤里骚动。他总有一天可以攫取它们。
“可是,我们首先得度过这个难关。”
箕姑说:
“应该吆喝人们出来干活。大家本来就缺着粮食,这样闲着便要把种子都吃尽了。今年的指望全在秋后,紧赶着补种玉米,也不算太晚。我是想多种些蕃薯和胡萝卜吧。野菜很快就要长出来了,吃不尽的。”
干部对箕姑深怀感激。他觉得自己正沉在浑厚温暖的土里,有种梦悠悠的愉快。
这么沉着,沉着,忽然听不到任何声息了,便马上掉过头去,看见箕姑已走到附近的田路上了。
她是那么瘦削的一个人,简直只剩下骨头。她的行姿也是呆板僵直的。
干部缓缓地站起身,似乎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他紧走两步,每一步都不稳,只好再次停住。他张了张口,却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箕姑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种东西,又继续走。
干部终于叫道:
“我要去外村开会,你给我哥一家送点吃的吧。”
他丝毫觉不出这样吩咐有什么不对。他断定箕姑听见了,便放心地掉转方向,穿过田野,大踏步向前走去。
5
在行进的过程中,干部获得了一种喜悦,仿佛麦浪又连绵出现在大地上。他想,灾难或许就是天对人的考验。它要试试人们在各种灾难面前,究竟软弱和坚硬到什么程度,看看有谁败了,谁是好汉,甚至要试试人们是否变得比以往聪明。
干部的这些念头,又跟那天蝗虫降临的情景联系起来。正在田间愉快地劳动的时候,谁又想到自己将要劳而无获呢?在一堆堆火烧起时,那风不是突然而至的吗?干部清晰记得,分明是风把火势助大的。
那一团团的大火球在田野上乘风滚动的景象,让干部想起来,仍旧感到一真真强烈的颤栗。正像村里的老迷信们所说:“这是天意啊。你得承认。打什么打,不中用的。”很多人看着即将收获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旦,不禁潸然泪下。
但是干部确实想要做出一番样子来,让老天开开眼。他坚信自己会成功的,因为他不是孤独一人拚命,而是还有了不起的箕姑,在暗暗地支持和帮助他。在这块沃土上,将会有奇迹出现,也许他很快就会获得一种神通,只要头脑里的意念一闪,那些庄稼便从土层里突突地生长起来,每一颗籽粒都能供人吃饱几顿,甚至这土壤也可以马上直接变成雪白雪白的面粉。
干部禁不住高兴地笑了。
他环顾了一下广阔的沉静的原野,心神骀荡。
他的村庄,远远地落在他的背后,就像一个很小的黑点。他想,等那一天如愿而至的时候,还不知道村里的乡亲们会怎样感激他呢。他们更加真诚地拥护他。他的嫂子也不用总对他抱怨。
而且,他觉得,他的爱情也自然而然地成熟了。他不管人们有什么意见,他一定要把箕姑娶到家里,然后一同过起欢乐富足的日子。
这一切都像真的一样,在干部的眼前晃来晃去。忽觉耳畔风响,便细致一些去听,原来是自己呜咽着痛哭起来。
他的双腿站立不住,一下子坐了地上,边哭边擦着眼泪。
6
开会回来,干部的心情加倍激动。
他绝没有想到,在离他的村子不到三十里的地方,竟然还有丰产的大队。他亲眼看到一麻袋一麻袋新打的小麦在场院上过秤之后,又远到仓库里。这让他纳罕不已,便以为他们的土壤出奇。
他从现场会上悄悄走掉,独自来到刚刚收获过的麦田里,却怎么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等人家的干部洋洋得意地把经验一作介绍,他才真正体会出密植的好处。他想起自己村里连年的贫困,感到非常羞愧,会餐时的白面饼他是一张也吃不下。
但是一离开这个先进大队,他又兴奋起来。
他觉得他在来开会的路上产生的那些异想天开的念头,都已成为可能。他要做的,也决不会比这个先进大队逊色一点。
在他把开会的情况向本村的乡亲们讲过之后,大家发傻了半天,就像听了一真玄奥的天书。忽然有人表示怀疑:
“他们那里就没遭蚂蚱?”
干部便说:
“公家派了农用飞机。那东西把蚂蚱给吃了。”
“这么说蚂蚱并没有过海?”那人明显地很失望。他倒是想过蝗虫一路扫光到日本来着。
干部说:
“没有。”
很多人破口大骂了,内心忿忿不平。
“我们要向他们申请救济。”他们齐声说,“大家都在同一个天下!”
干部以为那并不是一条正路,便暗暗鄙夷起群众来。他觉得自己照需要一再地拿出决定,绝对不必事事同大家商量。他起身从人群里走出去,留下那堆人,无用地发着议论。
他前面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连条狗都没有。他低着头慢慢走,了无心事似的。
炽白的日光,照得他的脊背发痒,但他并不加快步伐,而是走到一堵泥墙后面,悄悄闪进箕姑的家门。
箕姑独自一个生活着。她就像压根儿没有瞧见他一样,依旧丝纹不动地端坐着。
箕姑已过三十岁。那年她才十七,跟着村里人逃避战乱,晚上男男女女夹杂在路边的草棚里休息。由于疲劳,她很快就睡着了。后来她被弄醒了。一只手,在黑暗里,抖抖索索地抚摸着她的乳房。她无比愤怒地坐起身,抄起一把菜刀,齐根儿把两只乳房削了下来,咬牙朝那个人影掷去。她当即昏死过去。人们没有查出那个坏蛋。在回乡的路上,有个小伙子突然失踪,一直到现在,他也依旧下落不明。箕姑并未送命。
在她伤好了之后,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日满脸的冷气,令人不敢接近。她已矢志不嫁,早早地跟家人分开了。畏于她的刚烈,没有人敢来寻事。
这也不怪干部对她怀有深厚的崇敬心情。他在地上站了半天,房内已经明亮了,才说:
“我开会回来了。”
箕姑没吭声。她像根木桩。
干部接着说:
“村里人要再挨饿,那真丢人。大家总不能一年一年地白干。”
他相信箕姑在仔细地听着。
“上村和下村都比我们强,他们受灾都不重,甚至还能增产。我打听到他们在地上施了盐。没有像他们那样保守的了。这一次我要向公社打个报告,请公社批给我们一些盐,公社会同意。”
箕姑仍像木桩。声音从她身上发出来:
“盐能管用?”
干部说:
“你帮我想想。”
箕姑果真想了一阵。她后来说:
“也许盐把庄稼变咸了。蚂蚱再来吃,能把牙咸掉。”
干部一笑:
“你说得对!施盐起码能减轻病虫害。拿不准盐还能变出粮食呢。我们试试吧。总没坏处的。”
箕姑的假设和推理,立刻让干部心里踏实了。但是这样重大的事情,有必要使上级闻知,因为干部还必需依靠上级的协助。
上级立刻派来了化验员,取走了土样。
干部还没听到化验的结果,购盐的批条和秋作物的种子,就已被一位公务员送来。
这一切都无疑地增加了施盐的可靠性。村里人重新感到丰收在望。
7
海边的大盐场,离村子不远,去拉盐很方便。
出发前,干部的哥哥挪动着手中的方木块,前来告诉他,那女人要生了。
从他哥的眼里放出的光辉,让他的心不由得震动了一下,但他来不及细想这件事。关系到全村人将来温饱问题的抢种,才是迫切和首要的。
他跟随拉盐的队伍上了路,走了很远才回过头来,望见背着草筐的哥哥正朝家里挪动。那其实很像一只草筐在走。
将盐拉回来,天已经漆黑了。
人们把盐卸在了田头上,吃了箕姑和其他干部想办法做出的一大锅饭之后,干部问大家是回家歇着呢,还是连夜把批条上剩下的盐再拉回来。
大家很长时间轻易不吃一顿饱饭,现在都很兴奋,决定连夜去拉。他们说:
“为了有粮食吃,累点怕啥!闲死累不死。”
起风了,田野里的灰烬被吹到脸上,大家觉得有点冷,却正好干活。
半路上,干部发现箕姑也跟上来了。他想劝她不要去,但她不跟他讲话。他们很顺利地到达了盐场,装满了带来的车子,就抓紧往回赶。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干部猜想天阴了。
道路很黑,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力气,说着话走得很快,出了满身的大汗,渐渐地步子就慢下来。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已消化尽了,走起路来,肚子一抽一抽的。
后半夜,雨点就很密地落了。
为了不使盐淋湿,大家虽然累,也只得咬牙快走。队伍里没有人说话了,只有吭哧吭哧出气的声音不断响起。
干部顾着前前后后,忽然看见一辆盐车远远落在人们后面。他走过去,发现只有一个青年在慢慢拉车。青年告诉他,箕姑因为不舒服留在路上了。他生气地骂了青年一句,就飞快地向回跑。
路面又湿又滑。
干部放慢了脚步,一边用目光在黑暗中搜索着,一边轻声呼唤着箕姑。
路边有座看田的小屋,干部走近了,探头向里面张望了一下。他听到了微弱的声音声。
箕姑在屋角里蜷缩着,抖成一团,牙齿得得直响。她因为遭了雨淋,再加上过度疲劳,身上的伤痛又复发了。其实她的胸脯历来就没有好利索过。如果不是疼痛难忍,她就不会掉队。幸好找到这座小屋,能够让她临时避一避雨,暖和一下。
干部忙着询问了她一声,她已经顾不得答话了。但是干部也想不出办法。
雨还在下着,雷声隐隐。他觉得箕姑的伤痛就像在自己身上。她见他进来,便有意克制着自己,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这时候索性大声呻吟起来。
干部不由得浑身抽动着,沉重地摔在墙上。小屋似乎摇晃了一下,接着,干部的身子软软地顺着墙,滑落在地上。
他无力地伸手摸一摸,地面虽是干的,却没有一根柴草可供取暖。
小屋外雨点缓一阵急一阵,唰唰啦啦的,走近了又远去了。湿风不断从墙缝里扑进来。干部判断不出现在是夜里什么时间,他只觉得每一刻都难捱得要命,像有一把钝锯子在锯他的脊梁。可是箕姑的痛苦还没有减轻。
干部将牙关紧闭,生怕也呻吟出来。
他忽然听见箕姑在颤声叫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问了她一句,她气喘着说:
“你过来,抱着我。”
他竟然畏缩了,想起多少年前有关箕姑的故事,简直不相信这话出自箕姑口中。箕姑继续呻吟着,她抖动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的耳中。
干部靠近她,解开自己的衣扣,把她拥在自己胸前。他的生硬的动作完成之后,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箕姑死死偎贴在他的身上,似乎分不开的样子,气喘得更粗了。干部的体内就像打通了许多空道,血液急急地奔流着,身上很快就滚烫起来。
两个人一动也不动。从他们衣服上蒸发出来的潮乎乎的气体在夜色里钻入两人的鼻孔,他们都觉得很像从太阳底下新翻的土壤里发出的。
后来干部才闻出了汗味。箕姑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现在已干掉了。他也在不知不觉中出了一身的汗。
雨声停止了,箕姑慢慢从干部怀里抬起头来。
“我好多了。”她沉静地低声说。
干部并没有听见。他的思绪早已飘远了。箕姑起身离开了他。他的双手扑哒一下,垂落在地面上,溜溜酸着,再也不能马上举起来。
在走向村子的路上,两个人默然无语,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
天空微露曙色,却仍旧是阴沉沉的。
临分手时,箕姑很响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
“我当年可是个傻姑娘。”
干部站住了,迷惑地从背后观察着她。她头也不回,只顾加快脚步,在干部的视线里越走越远,身影终于淡入村街上的一片阴暗里。
8
干部忍着困倦,又转到田野里巡视了一遭。
拉回来的盐,胡乱卸在各处的田间,撒得遍地都是。大地湿漉漉的,盐晶体发出暗淡而神秘的幽光。干部想到,每一种庄稼在它有效的催促下,都将神速地生长,并结出饱满的粮食。干部又无边地兴奋了。时不等人啊,必需立刻抢种!
干部赶回村子,也顾不上歇一歇,就亲自把昨天没有参加劳动的人从床上叫起来,然后组织一番,分配妥了活计。
大家散布到地里,把盐撒开。但是中午未到,天上又下了雨。
为了尽快把种子播进土里,大家连家也不回,冒雨大干。看着田间热火朝天的场面,干部感到真真欣慰。他内心估摸着昨晚拉盐的人也该睡足了,就又去村里叫他们。
在路过他哥的家门时,他忽然想起他哥一家的懒惰,便不禁生气了。别人一直拼死拼活,他们却躲在家里闲着,这是很容易让人对他不满的。
那位丈夫正跟个小人儿一起,蹲在屋门外的泥地上,任凭雨水淋着。干部看了很纳闷,想不出他们是不是被那女人赶出来的。他远远地喊道:
“让他们娘出门干活!别死躺着。”
没有人答应他,他更加恼怒了,几步就走过去。他哥慢慢抬起头,冲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猛地明白了,急忙从紧关着的门倒退了两步。
他哥抹着脸上的雨水,说道:
“这是咱家真正头一个后辈的孩子。得想办法给她弄点吃的。”
一时间,那倾斜灰暗的屋门,变得富丽、庄严。
干部默默地掉转身,也忘了去叫人,就又走回田野。他无端地烦躁起来,闷声不响地干了一会儿活,突然丢下工具,在衣袋里装上两块盐巴,叫了一个会接生的女人,两人一起向村里走去。
还离得他哥的家门很远,他就听到了一个细弱而奇怪的啼声。那啼声带着雨水的味道。
干部心中柔情万种,简直一步也挪不动。
“生下来了。”他轻声对那女人说,“你回去干活吧。别占用劳力了。”
那女人惊诧地瞧着他异常的脸色,半天才说:
“我去看看也好。”
干部摇摇手。
“不用了。这又不是头生。”他低低说着,又向前迈步,剩下那女人呆呆地望了他一阵,也走开了。
啼声已经止了。
干部在他哥的门外站住,伸手把盐向里面递过去。
浓湿的血腥味儿,让他起了新的感触。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忽然明白,屋里的事情,是跟他无关的。
他不适合像他哥一样走进去。
这种状况无疑激怒了他。他猛一推门,站在了屋中。
门后两个沾满泥巴的小人儿,几乎摔倒。
他的目光,急不可耐地像鹰一样快速搜索着那个新生命,但他只看到了床上那位母亲遍布仇恨的面孔。
他一下子骇怕起来,从头到脚地抖动着,像根扯在风中的稻草。
那母亲将盛着盐水的碗狠狠地掼在了地上,然后又紧紧地瞪视着他。她已经不可思议地变得很胖了,脸上浮肿起来的皮肤,深深地将她的眼睛埋住,从中射出的目光,却是极锐利的,可以勾破干部的心。
她的丈夫也暗暗朝他看了一眼,示意他马上从这里离开。这男人红光满面,心藏着万分得意。由他而来的新生儿,增强了他的自信。他的惯常弯曲的脊骨,也随之高昂和挺直起来。他深怨着弟弟来打扰他的家庭的幸福,袒护着他妻子的愤怒,简直要对弟弟恶语相加了。妻子却虚弱地说一声:
“我不喝你的盐水。”
话说出来,那仇恨已化作缭乱的幽怨。丈夫也跟着开口:
“盐水有什么好喝?我们不喝。”
这干部竭力镇定了一下。
“给小孩起个名字,叫盐吧。”他说,又想起土地和庄稼。
那女人不可更改地说:
“叫小三。”
虽然她并没有征求丈夫的意见,丈夫却仍旧赞同地重重地冲她点了点头。
干部说:
“他不能叫小三,你知道,我叫小二。”
女人撇一撇嘴。她哼了一声说:
“下一个就叫小四,一直小五小六地叫下去,你管不着。”
9
干部从屋内走出来,雨下得更大。田间干活的人也都陆续跑回村子。他心里已不再惦记农活了,挨门挨户地走一遍,才借到一包红糖和几颗红枣。
红枣被煮进水里,再加上部分红糖,看着那做产的女人把这些吃掉后,他才放心。
他迷迷糊糊地守在他哥家里,竟忘了回去。那个新生儿他是看到了,双腿俱全,身体虽是那么小的一点点,却能够不时发出很大的哭声,将整个昏暗的屋子灌满。他听着都觉得神奇。
哭声一停止,他就马上去寻找这小侄子,似乎怕他突然消失。
等他看到那女人的确在怀抱着那孩子时,便又昏昏沉沉地低下头去,身子靠在墙壁上,睡着了。
他太累了。
那位父亲坐在墙角,已长时不出声。
这男人分明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家中的位置受到了威胁,却无力去抵抗。他只有隐忍着,对他弟弟充满敌意地窥望,心绪越来越坏。但他无可奈何。当他意识到女人的目光从不曾扫到自己身上时,他的心就要炸裂了,绝望到了极点。
干部终于睡醒了,眼望门前遍地流淌的漂着泡沫的雨水,跟哥哥谈起了土地。
“这小孩来得正巧,”他说,“今年冬天不会愁吃的。”
“那死土!”
他哥忽然大声说,使劲地把手中的方木块往墙上磕。
小小的新生儿,在母亲的怀里猛地一惊。母亲的目光,也不由得被丈夫呼引了过去。
“该死的!”丈夫又说,“那死土!”
干部愕然地张大了口,呆望着激动不已的哥哥。
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他知道自己受到了哥哥的排斥,便很凄凉地一笑,独自摇了摇头。
在婴儿再次响起的哭声中,干部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我该回去了”,就跨在门外,冒雨向自己冷清清的家里走去。他的哥哥猛然又觉得不安了,也便低头不语。
那女人暗暗一笑,狠掐了婴儿一把,使他的哭声更大些,以让屋外的干部仍旧听见。
10
雨在黄昏时分完全停下了。
又过了一夜,干部和村里人走到田间一看,撒在土上的盐,已经在雨水中溶化不见了。
他们都认为这场雨下得恰到好处,是粮食丰收的一个好兆。
中午,在阳光的照射下,土地稍微干爽了一些,大家又继续把昨天没干完的活接着干下去。
发芽吧,长吧,庄稼。每一个人的心里都这么说。
干部每一天都要去田间察看几回。
那些蕃薯秧子活了下来,他很高兴,但是今天去看它只是那几片叶子,过两天去看,却只添了一片新叶,便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这就像他每天去他哥家看那新生儿。
那孩子一天一天变换着样儿,令他觉得孩子像个神奇的玩具。孩子脸上的一道道皱纹长平了,眼睛也不总闭着,哭起来时,两只小手儿,在空中乱抓。在这之后,那生长的速度,却忽然变慢,他去看的兴致也便减了下来,但他依然每天都要去那里坐坐。他已经觉得自己喜欢热闹。
小孩子们的声音,给了他很大满足。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为了使这一家五口人顺顺当当地活下去,他倾尽自己所有去救助他们,而那女人和小人儿们又是非常地贪吃。
他渐渐感到有些无能为力了,因为在他自己的面缸里,也没有太多的贮粮。他这才觉出了那一张张口的可怕,他们是永远也垫不满的。
正像那婴儿一样,他的蕃薯秧子也突然停止了生长,有很多已经在悄悄地萎黄下去。
他不禁害怕了,再去看那玉米田。
一块块田里,也只有寥寥几株黄弱的小苗。土地一直昏沉地睡着,好像不再醒来似的。头几天他以为节令过了,种子萌芽的速度所以才慢下来。
但是现在,他仍旧不敢否认这个原因。玉米田都是良田,施的盐要比别的田多一倍。它不会辜负人心的。
这一天,他忽然发现田里布满了一些小土坑。
每一个小土坑都是空的。他很自然地想到了乌鸦。
饥饿的乌鸦来刨食种子了!这个发现使他恼火。他一定要赶紧派人在各处巡视,来防备乌鸦的侵害。
在他走向村子的路上,他遇到他的哥。
他哥一看见他,便想躲开,那两只方木块在地上挪动着,他几步就赶上了他。
看着他哥惊慌失措的样子,他立刻疑心起来。他哥脸色蜡黄,在地上扭来扭去。
他一下子注意到了他哥背上的草筐,便要去看个仔细。
他哥尖声叫着,不让他伸手去碰。他猛推他一把,抢过草筐,倒扣在地上。
一大捧混着黑色泥土的玉米粒,滚了出来。
干部一脚把那草筐踢飞了,也不说话,大步向前走。他哥在他背后忍不住哭了。
他来到他哥的家门口,一路气喘吁吁的。
他让自己平静一些,然后走进屋内。
那女人刚刚打了个盹。孩子睡了,她瞧着他的小脸,茫然地微笑着。
干部一进门,就看清了她空洞洞的眼神,不由得对她极其厌恶了起来。
“你收拾收拾东西,走吧。”干部冷冷地说,“能带走的都带走,只把小孩留下!”
女人受了当头一棒,大吃一惊,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我们是养活不了这么多人的。”干部并不避开她的目光,“粮食都要吃光了。你们再找条生路吧。”
那女人听了,呜呜地放声大声起来。
她紧紧抱住那婴儿,婴儿却没有醒。
哭了一阵,她把婴儿往床上一扔,又回过头来看着他,满脸泪痕。
“小二,你不把女人当人!”她哽咽着说,“我早猜到你有这个打算。”
干部此刻的心肠坚如钢铁。他不管女人说了什么,倒是一心在那婴儿身上。
女人会不会已把婴儿杀害了?因为婴儿至此一点动静也没有。
“你现在就要如愿了,你说过这里是呆不住的。这个家让你败坏得够受的了,整个村子也将毁在你手里。”他说。
女人见他主意已定,难以打动他,只好擦了擦眼泪,从床上下来,拉住两个吓呆的小人儿,就要往外走。
干部心想,他倒要看看这女人果真就这样走了么?她难道不回头看那生死不明的婴儿最后一眼么?
他哥随后赶来了。
这位可怜的丈夫紧紧抱住女人的腿,哭着不放她出门。
女人静静地站,眼睛低垂着。
干部催促道:
“不能留她。她是祸水!”
他哥转脸向他苦苦哀求。
“这不能怪她,”他说,“她一点也不知道,全是我想出来的。我明白你的粮食也不多。”
女人忽然微微一笑:
“哼,就吃他的!”
干部仍旧叫着“让她走”。
他恨得咬牙。
他哥松开女人,又挪到他的跟前,把他的腿抱住,摇晃着说道:
“真的,小二,我离不开她。你想不出女人有多好,让人多快活。再穷再苦的日子,只要有女人,过着也值得。你问她,她又有孕了呀。”
女人嗤嗤地笑出声来,闪一闪身子让干部走出去。她说道:
“我可是个好女人哩。”
床上的婴儿猛地哭了。
她骄傲地腆腆肚子,走过去,把他拾在怀里,哄着。
11
干部这才意识到自己生活中缺少什么。他哥的真情让他彻底地动摇了。他想起那天晚上在路边小屋里的情景,就立刻决定去找箕姑。
这么长一段时间,他一心用在土地和他哥的家庭上面,几乎把箕姑给忘了。
既然已有那一天的经验,他以为向她表白心迹,就不应再是困难的。但是,当他跨入箕姑的家门时,他内心的话又难以出口了。
箕姑的身体,在晴朗的天气里又变得健康了些。她在床上坐着,干部放胆仔细地打量她一下。她的胸脯,扁平得像块木板,微微向内塌陷着,跟他哥的女人截然不同。
因为孤独,她变得那么衰老。
干部心中一阵阵难过。
“天气真好,种子很快就会发芽的。”他终于找到了一句话,“秋季会有好收成。”
箕姑很清晰地说道:
“我信。”
干部感到自己脸上通红。他激动起来,说一声“跟我结婚吧”,就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她低下了头,干部快要憋过去了。她又慢慢将头抬起,并慢慢解开衣扣,说道:
“你看。”
干部忍不住闭一闭双眼。
她又掩上怀。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不能生小孩。”
干部的眼前只剩下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失望了,从门里冲出去,在街上乱走了一阵,最终又回到他哥家里。
这个家庭的气氛,牢牢地吸引着他。那小人儿们的身形、声音、目光和手势,都使他暗暗着迷和感慨。他在这里清楚地看到绵绵不息的生命之环又向前延伸了,而且将要永远延伸下去。他不能想到自己身处这个过程之外。
坐在一只矮板凳上的他,显得又孤单又凄凉,很深地引起了女人的同情。
她已经变得驯顺了许多。她知道自己战胜了眼前的这两个男人,在贫困中她又幸福又自豪。
当她的丈夫低首不语时,她就听丈夫的弟弟谈论庄稼和土地。
她丈夫的弟弟说:
“我该去看看种子发芽了没有。”
“那就去吧,小二。”她笑着说。
他每天都要去那几块地里看上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