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178期 总第739期
【编者按】今天是7月1日,中国共产党的生日,特刊发作家杨胜利老师的文章,讲过去的故事,了解那些峥嵘岁月里的雪雨腥风,了解革命的艰辛和革命者坚定的信念。建党103周年,纪念为党的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的老一辈共产党人,是为了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
作者 杨胜利
主播 李纪慈
妈妈在反蒋武装斗争的军旅中怀上了我,这于她是极不情愿的事。因为这意味着她要告别战友、离开部队。于是她在急行军中逢沟坎必跳,想尽办法要把我打下来。几番剧烈行动无效后,听说奎宁有堕胎的作用,她颇费了一番周折买到。可惜当天急行军中一阵瓢泼大雨将全身淋个透湿,奎宁遇水融化发挥不了作用了。战友们说,这个孩子和我们一同行军作战,她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她也要看到胜利的那一天。怀着对新中国的无比憧憬,大家热烈地讨论给孩子起名。他们深情地说,很快就要解放了,新中国就要成立了,这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叫“胜利”吧。于是我的名字就和新中国的诞生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就像新中国的诞生历经磨难一样,我的出生也颇费周折。妈妈产期临近,领导要她到边纵司令部分娩。妈妈说,这里的妇女都是在本地分娩,临产了也不脱离劳动,我不能因为生孩子脱离群众,使工作蒙受损失。她坚持留在村里工作直到临盆。村里没有接生员,我的母亲经过整整两天的痛苦,一直无法顺利生产。大家束手无策,最终只好采用农村土办法,用擀面杖反复挤压母亲的腹部,经历了九死一难的折磨我才得以出生。
几天后,稍稍恢复体力的妈妈就下床听汇报,布置各村工作。我刚满月那天下午,妈妈接到敌人对根据地进行第五次“扫荡”的汇报,赶忙带领全乡紧急坚壁清野,转移粮食。在组织群众疏散时,接到龙甸南、北、西三个方向的报告,都说发现了敌人的部队,而通向罗平的方向却一直不见消息报来。敌人逼近,情况紧急,她不得不率领群众和民兵向罗平方向转移。正走到埋藏粮食的山坳里时,驮粮食的马见人来了发出一声嘶鸣,被从罗平方向来的敌25军骑兵在河对岸发现,敌人隔河一阵乱扫射,妈妈立即命令群众卧倒、趴下,话音未落,她便感到全身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似的,发现自己右腿有两处伤口流着血,便急忙用手指压住伤口。俯卧在附近的群众见状,不顾敌人的枪声,纷纷爬过来询问。妈妈低声制止,“不要管我,赶快离开!”但他们都不愿把她丢下。有两个老乡搀扶着妈妈爬到十几米外的山坡后,此时妈妈想解小便,但解不出,弯下腰,看到小腹上有一个洞,小便与血水从伤口往外流。子弹从她左臀穿过小腹,射向右腿,一共三个洞,血流不止。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受了重伤,已无活的希望。河对岸,敌人的枪声还在不停地响着,要不是因为下雨河水猛涨,水流湍急,敌人早淌水过河了。情况危急,为让全村老幼妇女群众赶快脱离险境,妈妈顾不得自己安危,情急之下对自己战友说:“赶快掩护群众撤退!你们如果不走,请你把我丢到河里,或者补我一枪,千万不能因我拖累大家!”战友不允,坚持把她抬到准备藏粮食的大汽油桶后面躺好,暂时隐蔽,待敌人走后再来抬妈妈。老乡们惊讶的眼光看着妈妈身下的大片血迹,恋恋不舍地朝山里撤离。这边敌人见对岸无动静,狂扫一气后离开了。周围顿时一片沉寂,妈妈耳边只听得河里的流水声,雨打树叶的沙沙声,伴着不远处洼地里小土洞里偶尔传出的婴儿啼哭声。雨不停地下着,血无法制止地流着,身下的席子上已积下一大滩铜钱厚的血迹。妈妈默默地等待黄昏到来,也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对于死,她非常坦然,自参加革命,就下定决心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之奋斗的新中国即将诞生,死得其所,死得欣慰。只遗憾自己还年轻,还没为党为人民做出多少成绩。此时此刻,她思绪万千,牵挂着乡亲和战友们的安危,主力部队的转移,也担心啼哭的婴儿能否长大成人。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而漫长的等待又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天黑了,村里的几个民兵来了,他们用自制的担架抬着妈妈爬上山坡。另有一个在上面拉,一个在下面帮,爬上两三步又滑下一步,非常艰难地在泥泞的山路上行进。我被饿了一天,连啼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被乡亲们轮番抱着往山上爬,任凭雨水打在小脸上,声息全无。大家都怀疑手中的婴儿已是不行了,但坚持抱着走。多年后我采访当事人窦阿姨,她告诉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抱上山,让你妈妈看上一眼。第二天黎明,大家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爬到小月桃山村,房东大妈赶忙在火塘升起柴火为大家驱寒。我在火边烤了许久才缓过气来,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没有奶吃,淋得全身透湿,竟然没有得肺炎,还顽强地活着,真可谓是个奇迹。妈妈受了重伤,没有奶水,大妈大婶们抱着我去向有奶的母亲们分取乳汁。从那时起,我就靠百家奶活了下来。
战士们收集了一些消炎粉,为妈妈敷在小腹的伤口上,然而伤势严重,这些消炎粉很快被血和小便的混合液冲走。第三天,边纵司令部来了一位医生,打了消炎止痛针,却无法止住小便从伤口流出,他检查是膀胱打破了。这里没有设备,无法缝合,医生失望地回去了。为了挽救妈妈的生命,当地党组织决定把她送到昆明抢救。将妈妈化妆成县城有声望的窦司令的儿媳,生了大疮去省城医治,以瞒过军警,通过封锁线。一路上千辛万苦,险象环生,几经周折,赶到昆明云大医院。因为是枪伤,为避免怀疑,便谎称是下乡收租被土匪打伤的。医生检查后说,这个人的血充其量只有常人的一半,生命垂危,不敢接收。继而转至昆华医院,经检查确是子弹由臀部进入擦过膀胱射向右腿的,万幸是没伤到股动脉。正是这个非常巧妙的位置,使我妈妈大难不死。
在医院治疗期间,一日,妈妈被来探视病人的一个特务发现,此人是妈妈的一个远方亲戚。他过来直呼妈妈名字,妈妈冷静地说你认错人了,我叫张薛秀,不认识你说的人。那人满腹疑惑匆匆离去,妈妈意识到医院不能再待下去了。几乎在同一天,敌人警备司令部获悉了妈妈的踪迹,下令到医院抓捕。十万火急的情报送到党组织负责人手里,上级指示负责照顾妈妈的战友当即办理了出院手续,迅速离开昆明,摆脱敌特追捕,到农村潜伏待命。妈妈的这段不寻常的革命经历,在文化大革命中却成为被打成“叛徒”的罪状。原因是解放后,组织上要为她办理革命伤残证书时,她婉言谢绝了,她说“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还要什么待遇呢?”因为没有革命伤残证书,造反派认定她不是为革命受伤,还想当然地断言:“共产党员怎么能到国民党的医院治伤?肯定是叛变革命!”为此受尽百般折磨,被关押长达半年之久。“文革”后她向组织提出唯一要求,就是调查认定她的伤残事实,还她清白。民政部门几经辗转,艰难取证,其间还有丢失了所有材料,撂置数年后又复而取证的插曲。最后终于认定她为二级甲等伤残革命军人。经过漫长的等待,当证书送到她手上时,她已离休。证书对她而言仅仅是对一段经历的证明,我不无感慨地对她说:“妈妈,这本迟到了33年的革命伤残军人证书,是您淡泊名利、无欲无求最高境界的明证。”
(题图照片系作者与母亲摄于195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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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曹立萍
作者 杨胜利
主播 李纪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