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上》选读
墨喜狂奔

不得不承认朱麒麟这样杰出的企业家,人间少有也。别具一格的泡面宴,再次在大河湾举办。在他带来的部下分发泡面的时候,只听他对子在川会长说道:
“马总,我请你尝尝一种酱油。尝过之后,天下什么美味都不值一提。”
酱油会有如此神奇?子在川会长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神奇的酱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
朱麒麟转头就问万镇长酱油带来了没有。多数人都认为他是在开玩笑。
一听朱麒麟提起酱油,万镇长就暗叫“不好”。自己怎么疏忽了!
镇政府食堂的饭菜味道的确大不如以往,即便听到职工有所反映,他也没放在心上,更没想到大老肖的厨艺会全凭这酱油。况且他也想过,你一个政府食堂做出的饭菜能够入口,填得饱肚子,保证卫生安全,不太难吃即可,又不是面向社会开饭店的,没必要非得做出国际顶尖水平。好吃又能好吃到哪儿去?
看他要打电话,李墨喜就猜出他要询问大老肖,忙将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自己去找二毛要一些。
“那你快去!”他马上催促。
现场停放的车辆七八辆之多,就连李墨喜自己,也没想到乘车去光善社区找二毛要酱油。他开始了今天在大地上的第二次狂奔。
“快去快去!”万镇长在后面叮嘱,然后对朱麒麟保证,“十分钟之内。”
十分钟一个来回。
“暂停。”朱麒麟阻止大家进餐。“我们等等。”好像美味酱油就放在百米之外的一道田埂上,那位乡村书记可以手到拿来。
这是像昨天一样的好天气。瓦蓝的天空,宽广无边。天上只有太阳,把人间照耀得如同四处镶嵌了无数亮闪闪的钻石。从河面吹来的,好像还是去年的那股清风。大河湾的草木葳蕤,都带着对上一个春夏之交的记忆。隔着大河湾的丰茂生态农场,平躺在蓝天下,似乎正在体味着时光的静谧。大家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种贯穿古今的悠远惬意的沉默之中。
“诸位,诸位!”突然,万镇长打破了沉默。他抖擞精神。“我给尊贵的客人,尊敬的领导,亲爱的朋友,表演一个节目可好?”
“欢迎欢迎!”杨暖仪书记附和。
大家笑起来。“好。”
“那我万启顺献丑啦。”万镇长朝四周一拱手,清清嗓子。“诸位听来。”
太阳一出照西墙,
西墙西边有阴凉。
天到中午十二点,
到了晚上落太阳。
买一头小驴四条腿儿,
尾巴长在了后腚上。
金士魁“嗤”的一笑。相对于他素常的大嗓门,这声笑就太娇柔了些。
“这叫‘大实话’。”万镇长继续说道,“除了‘大实话’,塔镇民间还有‘颠倒语’。我说一个,各位女士先生试听。”
六月数伏下严霜,
刀拖秦琼斩蔡阳。
箭借草船是包文拯,
粮放陈州诸葛亮。
貂婵女下聘西门庆,
吕布嫁给孙二娘。
天门阵大破孟姜女,
三堂会审武大郎。
芭蕉扇三盗小罗成,
梁山寨大闹忠义堂,
黑旋风李逵来迎战,
手里端着机关枪。
说不尽的颠倒颠,
猪八戒坐月子生下牛魔王。
“有趣!”朱麒麟笑着赞道。“这个是要有点儿历史知识的。”
子在川会长也笑笑。万镇长抬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他也会的。”万镇长脸上涨得红彤彤的,指一指站在一丛紫穗槐边的米委员,并悄悄给他递个眼色。“米委员。”他叫。
岂料米委员不但没领命,还有了躲闪的意思。
万镇长为米委员的命运,不知在他背后悄悄叹息了多少回。当年塔镇大搞招商引资,米委员想方设法招来了一个外地大款。他为让大款开心,晚上带大款去娱乐城洗浴,跟洗脚姑娘发生了冲突,被姑娘乱刺了几刀。人人——包括冯耀国院长,都以为他死挺了,也没怎么抢救。送到殡仪馆,却在火化炉口,被细心的火化工发现还似有一丝游气……很少有人主动提这事。若提起来,他就说自己是个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本来又爱逗又机灵的,却从此完全变了。对有这样经历的他,内心仁慈的万镇长向来觉得怎么着都行。
田野上,还没有出现李墨喜的影子。
时间在悄悄流逝。万镇长只得把目光投向金士魁。
向光善社区一路奔去的李墨喜似乎没想到自己要去干什么。他依旧躲开了热闹的集市,又从东门爬门翻入了小区。
站到老勺头家的房门前时,忽然愣住了。他的眼前,好像“扑啦啦”飞出了一只花花绿绿的大鹦鹉。
“《村规民约》第三条!”
大鹦鹉鼓动翅羽,“噶噶”笑着,飞舞成一团缭乱的影子。影子的五彩斑斓,更增加了他心中的迷惑。他站在那里,像在等待大鹦鹉说出新的警醒的天启样的语言,大鹦鹉却没有停留,翅膀“唰唰”撞击着墙壁,像个旋转的彩球,飞进了楼道。接着,楼道里传来它飞出窗子、投向蓝天的声音。
四周静息下来。他从敞开的房门,朝里面慢慢走动的老勺头看了一眼,就默默地转身走开了。他没进电梯,而是踏上楼梯来到二毛家的房门前。
他抬起胳膊,却又静止在空中。
几个月前就听大老肖说过镇政府食堂酱油用完的事情,他为什么一再敷衍,没有转告二毛呢?是不是镇政府干部吃不上好饭,正中下怀?……就不该让他们吃得那么好!不,不。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内心真实的畏怯。
二毛,竟是个让他感到畏怯的女人!
迄今为止,他仍旧不能向二毛坦然走近。
大河湾上的众人,正等着二毛的酱油吃午饭哩。众人之中,就有对大河湾香庄、对塔镇、对金乡县的农业发展,极为重要的客人,可是李墨喜却在二毛家的房门前退缩了。
他从大河湾跑来的时候,多像一条狗。虽然这并不是远方的客人吩咐的,即便没有万镇长的命令,他也会主动前来,但是,他能够张口对二毛说“给点酱油”吗?巴巴地专为酱油跑来一趟,领了圣旨也似。还没等说出口,他就已经看到了二毛万分鄙弃的目光。
那目光刀子样,能剥人皮哩。
“十分钟之内!”这是万镇长给他的时间。他在田野上跑得多快啊。他像馬。他像箭镞。他像飞一样呢。他有了光的速度。
但是,凭着直觉,他也知道,时间过去已不止十分钟。
怎么能让尊贵的客人饿着肚子在大河湾久等呢?
怕什么!
二毛,你要剥,就剥吧。
李墨喜悬在空中的手,在房门上敲了一下。里面没有动静。他再敲一下。
如果再没有动静,他就回自己家里,随便拿瓶酱油冒充。天底下,不是谁都能长着朱麒麟那样灵敏的舌头的。况且,谁能确定那不是朱麒麟的錯觉?
房门开了。给他开门的是盐虎。
“你?”盐虎大惑。
“盐虎。”他往后退了一步。“良志。”
“有事?”
“哦,良志。”他沉吟着,又往后退一步。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盐虎对张福庆淹死在莱河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的心尖利地痛了一下。
此时此刻,在张福庆溺水的地方,一群人正在等候他拿去酱油,以点缀他们太阳下的欢宴。他蓦然想起张福庆被河水泡得发白肿胀的目不忍睹的面孔。
血液也可以褪去颜色吗?白色怎么会在一个死者的脸上变得那么可怕……
他的肠胃里立时一阵翻滚。他想呕。
“你不舒服?”盐虎又问。“进屋来坐吧。”
盐虎的目光不是刀子,他却觉得盐虎是一位威严的法官。他在被审判。他背负着不可饶恕的罪孽,因为,他让大河湾香庄的父老乡亲,隔绝了符合人道的悲哀。他全身虚弱。他开始微微气喘。
“哦……良志。”他低下头。
多么沉重的头颅!
“你病了?”盐虎走出房门。
他摇一摇头。他使了很大劲儿似的。他在挣扎。
“我来借点酱油,盐虎……”他艰难地说道。在盐虎没确定听明白的时候,又补充一句,“二毛做的酱油。”
“二毛。”盐虎回头喊。
话音未落,二毛就出现在他的身后。二毛手上拿着一个酱油壶,他接过来,递给李墨喜。在他们看来,李墨喜像捡了自己丢失的命根子。
李墨喜把一个普通的酱油壶抱在了怀里,脸上帯着傻了似的笑容。他走到电梯口,摁了按钮,这才转回头向盐虎夫妇投去感激的目光。不过,盐虎夫妇更加疑惑了。那不过是一壶酱油哩。他急不可待地走进了电梯。
来啦来啦!李墨喜来啦!
宽阔的田野上,李墨喜又在撒腿狂奔。他的脚下,不知是踩着了凤落村的土地,还是大王庄的土地了。不知是田埂、沟渠,还是道路了。不知是泥土,还是草木了。
在这样的行进中,他更像一条迅疾的游鱼,灵活自如地游入了大海。而且,这是他一个人的大海,没有干涸也没有被吞噬的危险。
海水如同巨掌,温柔地抚过他的身体,而又如此有力地推动着他的前行。
当他听到金士魁极响亮、极高亢的唱腔好像从天顶传下来时,他感到了自己满身光滑的鱼鳞和强健的鱼鳍。
头皮一震,他就停了下来。
宋王爷钦差把海过,
皆只为海王起风波。
海水忽然从四周退个干净。李墨喜重又安稳地踩在了大地上。耳朵里嗡嗡响。头顶骨也在发麻呢,仿佛古老的太阳把所有的光亮都一股脑儿地倾泄到了他一个人的头上。
挤了挤眼睛,才像从幽暗里看到了眼前绿色的世界。
阳光白亮,随着金士魁直冲九霄的声音,像是急雨激起的水花,挤挤挨挨,满世界跳着呢。大河湾的人们和那些草木,一起发出夺目的光芒。
接下来,李墨喜浑不知迈起了四方步。他不慌不忙地向人们走了过去,就像从未野狗一样疲于狂奔。他是乘坐七香宝辇而来,身带无上荣耀。
人群中的金士魁唱出了最后一字,万镇长扭头发现了他。
“酱油来啦!”
万镇长脱口叫了一声。
“马先生,尝尝,尝尝。”
万镇长亲手给子在川会长的碗里滴上那种神奇的液体。
子在川会长吃完了面,没说话,像在细细回味。他不说话,别人也不说话。
半晌,朱麒麟才煞有介事地开口:
“我的感觉嘛,甚于去年。”
在一行人即将离开大河湾的时候,李墨喜终于憋不住悄声对万镇长说:
“俺村的张福庆在这里淹死了。上午发现的。”
万镇长的面孔瞬间变色。“呼”一声,背后扑来一股阴风。
这样的话可千万不能让远方的贵客听到。
很显然,张福庆的死亡影响了万镇长的心情和思维。他不像此前一样灵活了,根本没有想到邀请子在川会长和朱董前去参观光善社区村级联合办公点。
在他原来的设想中,两位尊贵的客人将会站在李墨喜从泰山脚下带来的那根桑木扁担跟前。那将是一幅多么意味深长的画面……我们塔镇的广大农村干部有愿望把泰山挑山工精神给切实带到新农村发展的实际工作之中。
那可能比他勉为其难、厚起脸皮、撕破喉咙,再唱十支民谣起的作用都要大。他甚至还想伺机讲一讲米委员的故事呢……虽然那事已过去十几年,但想想当年在全国引起的轰动,他稍一提醒,两位客人肯定会想起来。
客人的车队沿着河堤绝尘而去。
万镇长带着迟钝的神情,慢慢朝李墨喜转过脸来。
这时候他才发现,半壶酱油还拿在李墨喜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