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座淋雨堂
魏束存
我第一次见到林语堂这个名字是1981年春天。那时我在沂源一中上高中一年级。我父亲从鲁村公社拖拉机站拿回《人民画报》,我大哥用画报糊了他住的小北屋的墙。我星期天到我大哥的屋里,把贴到墙上的画报都看了一遍。宋庆龄病重后《人民画报》上刊登文章介绍她的事迹,还配上了一些照片。我看见有一张照片是爱尔兰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萧伯纳1933年访华,蔡元培、鲁迅、宋庆龄、林语堂等人与萧伯纳合影。我觉得林语堂这个名字很美,很有诗意,因为谐音是“淋雨堂”,我由此想起在鲁村老村小时候在屋檐下避雨,欣赏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小瓦或麦秸往下流,墙根下有雨滴摁出的一个个小酒窝……

(当时我见到的这张照片虽然附注上有林语堂的名字,但照片中他被抹去)
1984年我从山东银行学校毕业后,业余时间主要是读书。现在回想,大约是1985年我读《鲁迅杂文选》,其中有一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文章大意是驳斥林语堂关于对敌人要“费厄泼赖(fair play)”,也就是手下留情的主张,鲁迅的主张是“痛打落水狗”。文章是典型的鲁迅杂文风格,是匕首,是投枪。其实林语堂具体是怎么说的鲁迅没有详细交待。文章的注释把林语堂列为“资产阶级反动文人”。我那时也不了解林语堂的思想和著作,对鲁迅的思想观点也还不能辩证地看待,认为鲁迅说得全对,“句句是真理”,林语堂说得全错,一文不值。
林语堂被某些人封杀了三十多年,大陆民众根本不知道中国有个文化巨匠林语堂。但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1987年我从书店里买了两本林语堂的长篇小说:《武则天正传》和《红牡丹》,印刷质量很差,显然是盗版书。书中后记里说原著是用英文写的,这是由台湾翻译家张振玉翻译的中译本。我在读时发现有些词语显然翻译得不恰当,比如《红牡丹》中蒙古族人说汉人说的话是“中文”,这显然不恰当,应该是“汉语”或“汉话”,我猜想英文原著中这个词很可能是Chinese(汉语、华语、中文)。虽然译文有瑕疵,但读者仍能感到作者林语堂的文学水平很高。书后还列出林语堂主要著作的名单。从此,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和学者林语堂就在我的心中定居了。
1992年后中国改革开放有了新气象,过去几十年被封杀的民国时期一些著名作家和学者及其著作被逐步解禁,他们的许多著作被正式出版或者盗版。那时很多人辞职下海经商,个人也获准开书店或在大街上摆书摊。我这人不爱逛商店不爱进酒店,最爱逛书店,见到好书就“慷慨解囊”。县城的书店和书摊我是常客;张店的书店和书摊我也不是稀客,因为我在中国银行沂源支行先后干信贷科长和副行长,基本每星期都至少跑一次市行,我总是挤时间去书店和书摊“选美”,那种心情比谈恋爱约会更迫切!那几年我买了梁启超、周作人、林语堂、苏雪林等许多民国著名文人的书,其中有林语堂的几部名著,比如《吾国与吾民》、《中国人》等,大饱眼福,大快朵颐。
读林语堂的著作,我对这位著名作家和学者特别钦佩,他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对中国文化和欧美文化均有认真研究,具有许多独特见解。1924年5月,林语堂首次将英文中的humour(读音大致是“黑油墨”)翻译为中文“幽默”,既译音又译义,做到了“信达雅”,令人拍案叫绝!他也因提倡幽默文学,主张文风清淡、甘美,被誉为“幽默大师”。林语堂是个文人,但不是腐儒,他思维极其活跃。有一件事足以说明:他苦于汉字不能像字母文字一样能用打字机打字,刻苦钻研,竟然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汉字打印机,你说幽默不幽默!
林语堂曾在巴西的一个集会上演说了一个轰动世界的笑话,也着实幽默!他说:“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国的乡村,屋子里安装有美国的水电煤气管子,有个中国厨子,有个日本太太……”
过去大陆批判他是所谓“资产阶级反动文人”,批判他的“幽默闲适”,实在是一场误会!他在美国哈佛大学等大学求学时很贫困,交学费都很吃力,是惜才的胡适垂青于他,以北京大学名义资助他完成学业,他回国向北大还账时才得知这多年的资助不是北大公家,而是适之先生个人用自己的工资供他上学!这哪里是什么“资产阶级”?他的“资产”何在?可见,大陆极左路线时给许多人扣上的帽子贴上的标签很不合适,实在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蒋公得知林语堂欲回国定居,亲自安排在台北风景秀丽的阳明山为林先生建造精美宅院。林语堂回国后蒋公亲自接见语堂夫妇)
2014年腊月初四晚上下了小雪,我骑着电驴子载着妻子从县医院西北大门口下坡时打滑摔倒,未能“顺坡下驴”,我夫妻人仰马翻,好在由我垫被,妻子安然无恙,我却右脚骨折,被迫在家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因此不能上班,我心急火燎,但是不能揠苗助长,只能像鲁迅小说《狂人日记》里说的“静静地养”。好在我这人耐得寂寞,因为可以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读了几本书,其中大部头的是林语堂英文长篇小说 Moment in Peking的中译本《京华烟云》,这部长达70多万字的长篇巨著写了从义和团运动到抗日战争几十年中北京三大家族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反映了在波涛汹涌的历史长河里中国百姓的浮沉和挣扎。我还搜出《京华烟云》的电视剧,与原著对照着看。我读名著是精读,一字不落,标点符号也入我法眼。读这部书,就像跟着林语堂长途跋涉。书中感人的故事催人泪下,我的眼泪常常忍不住夺眶而出,看这部书和电视剧,擦眼泪用了很多纸巾……
(林语堂自美国回祖国定居,台湾各界人士集会欢迎)
我读的这部由台湾翻译家张振玉翻译的《京华烟云》,虽然译文上乘,但是显然比起林语堂那种幽默中有冷峻、笑声里有哽咽的风格还是有些差距。
据说,Moment in Peking在美国出版后畅销欧美,有人劝林先生译成中文,林语堂却惋惜地说:其实,此书译成中文最好的译者应该是郁达夫!这就是说,学贯中西的林语堂认为郁达夫的汉语言文学水平超过他。这体现了林语堂的虚怀若谷。可惜林语堂说此话时郁达夫已经牺牲于日寇的魔爪,郁达夫在南洋因为暗中为抗日人士传递情报,1945年在印尼苏门答腊被日寇暗杀!我读的这部张振玉翻译的《京华烟云》若是由小说家、散文家兼诗人郁达夫用他的生花妙笔翻译,那无疑将是锦上添花,熠熠生辉!

(林语堂的好友郁达夫赠送给林先生的照片)
据报道,林语堂因《京华烟云》而两度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可见此书在世界影响力之大。
能熟练地用英文写作,而且许多英文著作至今在全世界畅销,让世界了解中国和中国人,林语堂大约是第一人,我敢说前无古人,也许至今还算后无来者,旅美当代女作家严歌苓在美国经常直接用英文写作,一些作品畅销世界,但是论英文著作涉及领域之广显然不能与林语堂比肩。
林语堂的著作我读得还不多,我又像陶渊明说的“爱读书,不求甚解”,所以我对林语堂“这部大书”还没有真正读懂,但是我很喜欢他老人家。读林语堂的书,就像下雨天坐在堂屋里,一边品茗,一边赏雨,这样的“淋雨堂”一定胜过高楼大厦。
(鲁迅、许广平、周健人、孙伏园、林语堂等合影)
我喜欢鲁迅,也喜欢林语堂,就像喜欢大葱,也喜欢甜酱,大葱蘸甜酱,越吃越觉香!
我今天偶然看到介绍林语堂的短视频,颇受感动,后果是午休失眠,手指发痒,想写几句话记录我的心迹,如此而已!
(2024.6.23.)
【作者简介】
魏束存,本名魏述胜,山东省沂源县鲁村镇鲁村二村人,祖籍济南市钢城区辛庄镇芦城村(原属莱芜市)。毕业于山东银行学校(今齐鲁工业大学金融学院),金融园地老长工,曾在人行、工行和中行工作。有金融与汉语言文学两个专业毕业文凭。爱读书,偶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