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黄勤的退休生活》人民作家2571期
大众文学(周刊413期)
黄勤终于退休可以回家了。
从他爬上火车的那一刻起,看着车窗外飞快后移的山川河流,模糊移动的菜地河沟,公路上缓慢行驶的大货小轿,以及远方人行道上行走犹如定格的人群,激动的心情仿佛就已经随着疾驰的火车,早已经飞到近1400公里外的出生地——那个崇山峻岭重庆奉节县偏僻的小山沟……
因为村子所在地的前面有一座山,形状特像一个带把的巨型茄子,所以村子百年前就以茄子形状命名为“茄子村”。黄勤是这茄子村土生土长的人。
一九七二年,铁路到农村招工。黄勤已婚,年龄偏大,担心自己条件不合格,铁路不予录取。一家人十分着急,到处请人帮助、托人求情……
经过很多周折,终于被铁路招工录取了。五天以后,黄勤告别了父母,走了几公里山路,又坐了一角钱的小马车,才悄悄来到城里报到。
黄勤根本没有想到,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注定像千千万万的农村人一样,此生必须与黄土地一辈子结缘的时候,上帝又悄悄把他提到了城里。
汽车到万州转火车(准轨)、到昆明转火车(米轨)的捣腾了五天,已经22岁的黄勤才来到了昆明铁路局的开远车务段,纵身踏入享受国家每个月稳定供应口粮和领取固定薪水的老大哥队伍。
黄勤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还是靠在大队当支书的舅舅,专门安排把别处的名额要到了茄子村。再通过朋友帮忙,到派出所把黄勤的年龄由22岁改小两岁成20岁,又把已经成家有一个会走路的儿子(黄江),老婆秀珍还挺着大肚的“已婚”家庭改成了“未婚”……
黄勤是个聪明人,虽然当时初中都没有毕业,因为文革辍学了,但是因为上过初中,加上平时喜欢看书学习,成绩在同年级五个班250多人中还基本可以排列前20名。
原来想打算通过读书这条唯一的通道,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脱离“脸朝黄土背朝天”的道路。殊不知一场轰轰烈烈上山下乡的大革命,他从出生地带着希望的梦想出去转一个圆圈,又带着现实的失望回到了出生地……
他认为“城里那么多‘祖国花朵’,都到农村来上山下乡。我一个农村土生土长的回乡知青,要想脱离‘手捏锄头把’的现实,完全是白日做梦,根本不可能”!
家中的父母又整天催促成家,想早一点抱上孙子。那个时候不要说是在偏僻的山区,就是在坝区的农村,周围附近的村民20岁结婚的也比比皆是。
同村姑娘秀珍比黄勤小一岁,高挑的个儿、苗条的身材、白里透红的皮肤,水灵灵的大眼睛,是村里公认的“一枝花”。
两人又是青梅竹马,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是她勤劳、善良,懂得尊老、爱幼,生活又“节俭、朴素”,在村里口碑良好,人缘关系非同一般。
两人又爱慕深沉,经常在一起频繁约会、吐露心声。互相讲述着天庭闪烁群星的浩瀚和海底世界隐藏的秘密。爱情进入伸手动脚的结果,必然导致身体的介入,两颗年轻的心竟然偷吃了禁果。
面对秀珍的怀孕,两个人先是一阵担惊受怕的焦急,以及诚惶诚恐的后怕。后来仔细一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互相又不是偷鸡摸狗,违法乱纪!完全是纯洁爱情的必然,才自然产生的结晶!干脆“发早财不如生早子”,结婚!
黄勤的父母可以说是比儿子还高兴,虽然婚事稍微仓促,前不沾节假,后不达闲时,家养宰杀肥猪也才130多公斤,又杀了一些鸡鸭搭配,但十里八村的亲戚都来了人,婚礼基本半个村子都披红挂彩。喜气洋洋敲锣打鼓热闹了整整三天。
虽然是从农村招工而来,但是黄勤相比较于其他农村而来的小伙,不论从口才谈吐,为人处事,还是舞文弄墨,写写画画,都要强很多。所以车务段领导在他学徒期结束,单独工作一年多的时间就把他调到一个七个职工、两股道的五等货运站担任站长,经风雨、见世面。
五等站基本都是通过列车,调车作业一般没有。偶尔一次有,也不过一、二钩,装卸货物更是少之又少。只要平时认真负责管理,确保列车安全通过。上班时间相对比较清闲安逸。
黄勤在车站范围内,大量闲置的坡地后院,种植苞谷苏菜,养殖猪鸡鸭狗,自己平时又不抽烟,少量喝酒,加上省吃俭用。所以每个月的工资可以基本不用,全部寄给秀珍家用。
除每年12天的探亲假与秀珍相爱以外,平时段上如果有到重庆出差的机会,领导也是首先考虑给予照顾。
因为长江从奉节县流经再绕茄子村而过。听朋友说“在八卦中,‘水’代表财运,一生不能缺水,做梦梦见江河湖海都可能会见钱发财。”所以儿子就取名黄江。
黄江以后,黄勤想要一个姑娘,结果又生了儿子。自然排名黄水。再要姑娘!又生一个儿子,就叫黄波,还是儿子,只能叫黄涛。所以儿子取名顺序排列“黄江,黄水、黄波、黄涛”的“江水波涛”,字形字意都水多水旺,甚至是“汹涌澎湃”。
黄勤聪明好学,业务水平不断提高。段领导多次提拔他到三等站工作,独当一面。一般年轻人都是梦寐以求希望到大站和城里工作,但黄勤偏偏因为留念自己两亩三分的“自留地”而拒绝了!
“已经熟悉小站工作程序,习惯小站生活环境。自己才疏学浅,又无文凭。对于大站列车编组、解体,‘十八点’计划一窍不通。与职工朋友坐着平等聊天还可以,如果站着以上下级关系讲话不是那块料……”
“车务段大中专生比比皆是。所以难担重任!无力承担铁路飞速发展的现代化建设。所以婉言谢绝,感谢领导和组织的信任和关爱……”
“自己愿意在小站长期干下去,站到最后一班岗。鞠躬尽瘁一辈子,是自己的真心话,也是最大的愿望!”
列车还在奔驰,黄勤想起了自己心爱的妻子秀珍。一个漂亮、美丽的农村女人,一辈子在家辛苦操劳。现在四个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老大老二老三的儿子女儿都围着奶奶转,是全村人羡慕崇拜的幸福家庭。
黄江虽然在家乡农村,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他经常去贵州贩运黄牛到云南交易,最多一个星期来回,每一趟可以盈利500元左右。后来此行的脚手过多,竞争激烈。他毅然退出后和妻子小惠在镇上夫妻共同经营火锅店,生意一直不错。并且在县城购买了商品房,家庭已经步入小康!
黄水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小两口一起分在家乡镇上的小学教书。一个美丽漂亮的小公主“甜甜”已经上幼儿园。
黄波也在农村,买了农用车专门搞运输。茄子村大量的农产品运出去供应城里的蔬菜批发市场,再把大量的建筑原材料运进来,满足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房屋基建,堆积如山的货物使他经常早出晚归,从来没有出现过车等货和运输后单边放空的情况。
因为黄勤的退休,小儿子黄涛铁路照顾抵职安排在车务段的修理厂学习电焊工,工作基本稳定。
列车缓缓驶进万州车站,除黄涛外的三个儿子和儿媳妇拉着母亲秀珍早已经在车站等候多时。秀珍多少个日日夜夜期盼团聚的梦寐以求、年年月月永不分离的朝思暮想,今天已经开始实现,她激动地流下了滚滚热泪……
当天晚上,全家来到黄江的火锅店团聚,儿子儿媳们频频举杯,争先恐后夹菜敬酒。孙子孙女跑前躲后,“爷爷、奶奶”的喊声此起彼伏,都是在恭祝黄勤光荣退休、安享晚年,秀珍健康长寿、心想事成。
看着秀珍微微隆起的驼背,脸颊褪去了过去美丽的红晕,微黄的皮肤,覆盖了过去粉白的笑脸。
想想她挑着抚养四个儿子的重担,艰难行走在崎岖不平的生活道路上。任凭变幻莫测的风雨冲刷,勇敢接受生活中无法抗拒的寒冬酷暑!这种酸甜苦辣的承受和品尝,个中的滋味包裹着无人分担,独自悄悄咽下的苦水。当中又浸泡着多少难以承受的艰难。
虽然自己每个月的工资大部分带回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难于缓解家庭支柱的“常年干旱”。
秀珍的腰腿病痛,是自己一辈子最大的愧疚,永远无法弥补的亏欠,一生一世对不起她啊!
黄勤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对秀珍的亏欠补上。要把她接回来,共同度过两个老人晚年互相关心照顾的有限时光,结束她每个月轮流儿子家居住、打理家务带小孩,还像乞丐讨饭一样听冷语、看媳妇们窃窃私语的冷眼和讨厌的得不偿失的生活。
要把她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全部扔掉!要满足她的愿望,要带她进城里的酒店,享受一次城里女人享受过的生活。
有一天黄江打电话来,要父亲“帮一下忙”,因为火锅店需要扩大,准备把隔壁的房屋一同租下,暂借10万元作租金,最多半年就赔还!
老两口是有一点积蓄,那是准备给黄涛娶媳妇的“专项资金”,不能随便动用啊!但是黄江说是“借”。儿子有困难,父母能置之不理吗?黄勤心里打了个折,只拿了4万给黄江……
没有一个月的时间,黄波又与父母商量,“农用车经常半路抛锚,因为货源充足,想换一辆新的东风大货车,希望父母支持5万元,最多三个月就还!”
黄勤左思右想,犹豫不决,拿是不想拿,但是不得不拿!无可奈何只得又拿出3万,黄波还一肚子不高兴说,“父母有偏爱,困难大家都有,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
一辈子工作积蓄的一点奖金、补贴,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10余万元已经所剩无几……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时间过去一年多。黄涛他们要购房结婚,虽然可以每个月还贷,但是要首付啊!老两口最起码要暂时支援10万!媳妇已经放话:“没有房子,结‘屁’的婚!”
秀珍说:“原来老大老三两个都说半年和三个月就还,现在已经一年多,是不是去问一下?”
黄勤反问:“他们借的钱还少吗?哪一次还过?说‘借’他们就会还?当初借钱的时候我还会打折吗?”
“向亲戚朋友借一点,也不是不可以。自己退休回来没有多长时间,这不是被人笑话吗?确实开不了这个口啊!”
夜晚辗转反侧,难于入眠,黄勤左思右想。大哥家儿子小辉这几年拉新鲜蔬菜跑广州,确实赚了不少钱。只有把老脸装口袋开口试试了。
小辉很慷慨,拿了10万,还反复交代:“二叔!够不够?都是一家人,不够随时开口!”黄勤在想,“钱是借了,以后拿什么还啊?”
几天以后,在小商小贩们赶集乡街子的手扶拖拉机上,多了一个每天轮留各乡镇,加工爆玉米花的老头——黄勤!
生意还基本可以,每天下来还有几十的纯收入,加上自己的工资,节省一点也不需要几年就可以把小辉的欠债逐渐还上……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一天在去水牛乡的路上,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手扶拖拉机在下坡会车时把握不住,翻下箐底。黄勤在送往医院的途中落了气……
秀珍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欲撞墙随夫而去被大家拉住。多少年团聚的企盼,多少年幸福的向往,多少年归来的梦想,才一年多的时间就被无情的现实粉碎,阴阳相隔永远分离……
秀珍又回到了她过去的单身生活。几个儿子都还争着抚养秀珍,但一说到还欠小辉家10万的债务,先是大家一言不发,后来却是鸦雀无声……
黄水、黄涛说:“黄江、黄波借爸妈的钱拿出来不是就基本够赔还了吗?”黄江、黄波说:“欠债是爸妈借钱给黄涛买房,理所当然应该黄涛个人承担!”
众说纷纭,无法统一。
村委会出面帮助解决,经过三天的开会,达成协议:“黄江的借款4万、黄波的借款3万,黄涛的10万都退出来。先把小辉的10万借款还上,剩余7万元每人分给一万,剩3万元给秀珍补贴急用,或者她愿意给谁就给谁。秀珍的归属养老问题争论太大,难以达成协议,暂时维持现状!”
虽然黄涛有意见,也不高兴地说:“黄江、黄波的7万元当时是借款,赔出来理所当然,自己的10万元是父母的爱心关怀,心甘情愿所给,不应该赔!‘借’和‘给’是两回事!”
但是村委会一锤定音,就这样决定!
几个月过去了,几个儿子都没有赔还一分钱,小辉的欠债大家一字不提。秀珍的生活都成了困难……
村委会又召集第二次开会,大家都说是有困难,村主任最后决定出两个方案:
1、你们四个儿子都会打麻将,几百上千的输赢满不在乎。赡养母亲就有困难?既然这样,秀珍由村委会负责赡养照顾,每个月发生活费500元加铁路给的遗属费120元,应该够维持简单的日常生活,逢年过节村里另外补给。大米每年补助120公斤,生老病死应该支出的个人部分,百年以后的开支,全部由村委会承担。秀珍的土地全部收回集体,房屋两楼一底的三大开间加两边耳房和其中的院子400平米,秀珍百年以后全部归集体所有。
2、如果你们对村委会的解决方案没有不同意见,就这样决定!如果有意见?你们自己可以来接手,但是必须按照村委会的以上方案,除赡养外每个月还必须给500元的其他费用。
四个儿子和媳妇们叽叽喳喳吵起来,都争先恐后要赡养秀珍。
黄江说:“我们虽然在镇上开火锅店。每天都安排有值班经理全权负责。我媳妇是闲人,连我都无事经常一个人在家,所以完全具备服侍母亲的时间、地点!说到吃,就不提了,要吃什么?怎么吃?随便我妈!随时各取所需,她老人家苦了一辈子,应该享享福了。所以我最具备抚养母亲的条件,养老送终!”
黄水说:“火锅店吵吵嚷嚷,空气也不好,虽然吃得方便,也不能天天吃火锅!这样不利于老人的健康。我这里,房屋宽敞,清静,空气又好,适合老年人生活。我的原则是‘有我们的一口饭,绝不让我妈吃稀饭’。我这里条件应该比大哥那里更适合!我才有条件服侍我妈,养老送终。”
黄波接着说:“是的,我经常出车。但是媳妇在家啊!自留地有的是无公害的新鲜蔬菜,再说我妈曾经也说过‘不愿意出远门’,不信你们问她!城里二哥的电梯房又高,老人家心脏不好,看着都会心慌心跳。再说我妈大字不识,也不会操作电梯按钮,不可能每天你们都陪她坐电梯上上下下吧?在自己土生土长的家乡多好!所以我最有资格服侍我妈,养老送终!”
黄涛刚刚要开口,村主任摆摆手:“你不要说了,你根本不具备条件,没有一点可行性!你只要表示一下,以上三个哥哥,你同意谁给老人养老送终?”
黄涛想了一会,慢腾腾地说:“应该是我三哥,我妈也告诉过我,她不想去城里,城里住在一起的邻居互相都不认识。那里像农村,乡亲们会唠家常,说心里话。所以我赞成三哥!”
村主任又转过去问:“秀珍大姐,你说说,你愿意跟谁?”
秀珍想了想说:“还是老三吧!”村主任一拍大腿,“村委会也是这个意思,就这样决定了!”
大家达成一致意见,把老人的房产土地归农村的黄波所有,由黄波养老送终。四个儿子在村委会写下协议书并签字按了手印。
几个月以后,有村民议论,因为黄波出车经常不在家,秀珍被媳妇虐待辱骂,甚至偶尔还被殴打!村里隔壁邻居、大人小孩都有耳闻议论。
有人说老太太还在做梦,想每个月要500!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给一分钱,秀珍去向媳妇讨要,媳妇在麻将桌上掏了50元的一张扔在地上:“拿着!赏叫花子!”秀珍蹲在猪圈旁哭了一个多小时……
黄波的媳妇是有名的“母老虎”。丈夫因为怕老婆,有人告诉,他也只会淡淡地应付一句:“不可能吧!”
黄江听到后反而说:“活该!我们反复挽留,她就是不听,以为老三有多好!我们已经在村委会签过字,一切与我们无关!”
黄水媳妇跟村里人说:“我老公说了,与我们无关!叫她去找村委会解决吧!”
黄涛说,他要去妇联告状,这对狗男女绝没有好下场!但是两个月过去,一直没有动静……
几个月后,听说老母亲吃农药自杀身亡。村里又有人说是三哥三嫂在老母亲的中药里下了毒。
没有人报案,也没有确切证据,自然没有人追查。老母亲就这样被草草掩埋。与黄勤的墓相伴紧紧倚靠在一起……
后来黄江的火锅生意一直不好。有人举报,卫生执法大队在黄江的火锅汤里检测出违禁成瘾物品,黄江被吊销营业执照,罚款10万,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黄水驾驶桑塔纳因为酒醉抢黄灯,把斑马线上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撞倒,抢救住院三个多月,各种费用支付接近十万元,还被刑拘三个月。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一年以后,有一天黄波驾驶自己的东风翻斗车在中途熄火。一直打不着,他下车用摇手柄去摇车。黄波的6岁儿子,在驾驶室模仿大人用小脚踩住油门,汽车一发动,摇手柄突然回打过来,黄波的脑袋被摇手柄打开,脑浆喷出身外,人当场死亡。
黄波的丧事村里没有一个外人参加,只得草草掩埋收场。
不到一年时间,三嫂招婿上门完婚,后又卖了农村的房子,在城里买了商品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