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 亲 的 罐 罐 茶
我对于家乡喝罐罐茶的情景记忆悠久,而父亲喝罐罐茶的艰难是我记忆里的第一份珍藏品……

我的家乡在大西北的定西农村,喝罐罐茶的风气浓厚。我对于家乡喝罐罐茶情景的记忆悠久,而父亲喝罐罐茶的艰难是我记忆里的第一份珍藏品。
父亲的多半辈子人生是在农业社大集体时期度过的。记得,那些年家乡定西和全国一样,积极响应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人们起早贪黑,上山修梯田。劳动场面十分热闹,红旗遍地飞扬,高音喇叭播放着响亮的革命歌曲。突击队你争我赶,虽然是严冬,但到处呈现的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那年代,物资极度贫乏,各家的日子过得都紧巴巴地,人们的生活方式非常单调,除了吃饭睡觉外,就投入到生产队繁忙的农活当中。队里的农活再忙,父亲每天早上的罐罐茶非喝不行,因为他有茶瘾,如果每天早上喝不上一顿丰满的罐罐茶,到劳动时茶瘾一发,头痛乏力什么活也就没精神干了。所以,父亲每天早晨起的非常早,在队长喊叫社员上工之前,必须得喝完罐罐茶,迟到了队长就要扣工分。在靠工分吃饭的那年代,这可马虎不得。

父亲的茶具十分简陋,是用一个废旧的小铁桶做成的小火炉,炉子上架一只熬茶的小瓷缸。一个圆形陶瓷小茶盅。每天早上鸡一叫鸣,父亲就起床把在队里劳动时拾来的树枝、牛粪等柴火燃起小火炉,将母亲用鸡蛋从大队部代销店换回的二两沫沫茶,三指一撮放进茶罐,沏上水。
父亲便望着炉内的火苗,象泥雕木塑般地静静地等待着,当听到“噗嗤”一声水响,知道水开了,便急忙把茶罐往旁边一挪,用半截筷子小心地搅动茶罐里的茶叶。然后又放到火炉上,时不时地用筷子捣着茶罐里快要溢出的茶叶,经过十来分钟的熬煮后才将茶水倒进茶盅。
望着茶盅里熬得红红的茶水,父亲小心地端起,轻轻吸上一口,咂咂嘴,才唏唏地开始喝茶了。我看着父亲长吸一口,苦茶在口里转一圈再顺喉咙而下,他紧皱着眉头,我想父亲一定是在这苦茶里尝到了甘苦,品出了生活的艰辛味。
一家人的生活像一块石礳压在父亲的心窝里。一锅子旱烟、一盅苦茶是父亲舒缓心绪的最佳方式。他将人生的所有甘苦辛酸都揉合到那一把把烟叶子里,熬煎到一盅盅粗茶中。细细品咋慢慢回味。
在喝茶时要是火烧的不旺了,父亲就低下头,半闭着眼睛拢圆了嘴,鼓起腮帮子一鼓一瘪地向炉口吹气助燃,吹着吹着“噗哧”一声响,火燃起来了。可炉子里喷出来的烟灰向他的面部席卷而来,冲得他睁不开眼,呛得他呼吸困难。如此折腾一番之后,炉子里的火着旺了,父亲却被烟火弄得灰头土面,鼻涕眼泪夹杂流下,真像刚从救火现场下来的消防员。
熬茶辛苦,但父亲却乐此不疲,在生火、熬茶、喝茶中父亲重复演示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品尝着人生的况味。特别是炉子烧旺,第一罐茶熬煮好倒在茶盅里后,父亲端起用厚厚嘴唇轻吹一口气,再把茶盅放到嘴边呷上一口,然后砸巴着嘴,把头向后一仰的那一刻,父亲就好像从来沒有过的舒服,显得那样的心情愉快。
父亲喝茶也有自己的茶道。首先,下茶叶时,必须先往茶罐里倒上冷水,待水烧沸后再下上茶叶。不能先下茶叶再倒水,这样会把茶叶烤焦使茶变味。其次,喝罐罐茶不能用开水喝,因为开水熬茶太快,会影响茶的口感和味道。再次,如有客人在,头一盅茶不能让客人,因为第一盅茶里含有尘土味,如果让了,就是不礼貌。再再次,熬茶水不能倒的太多,要适当,水倒多了熬不出茶味。如倒半罐水待茶熬好,就不多不少、不偏不倚恰好一盅茶。最后,罐罐茶喝到颜色变淡就不能再喝了,如果再喝对人的肠胃就有害。

另外,父亲还有一个家教,就是不让女人喝罐罐茶,我至今说不出所以然来。
父亲辛苦了一辈子,他的一生就像他熬的罐罐茶一样,尽管最后喝起来苦涩,但父亲熬了一辈子,喝了一辈子,总是从中品出了甘甜。冬天里夜长,父亲的茶友们都来我家喝茶,大伙围着火炉,品尝着罐罐茶,你一言,我一语拉家常,说到高兴处,大伙又唱又笑,热闹非凡, 显现 出他们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浑身的疲劳和难熬的寂寞都被罐罐茶带走了。每个人心里都融进了浓浓的乡情味。
一段段刻骨铬心的记忆,随着父亲的离世反而越来越清晰起来。想表达对父亲的怀念之情,寻了太久,原来就在这粗拙的罐罐茶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