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宁(本名田雁宁)已去世一年多了,许多朋友经常问我,以你和雁宁的关系,你怎么不写写雁宁?这使我内心很纠结。写雁宁对我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只要一想起雁宁,我心里便非常难受,甚至不愿意去回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在朋友的责备和劝说下,当我提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雁宁从青年时代到古稀之年的影像,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
我初识雁宁的情景,他在写我的一篇文章中也有详细的记载。大概是在1980年夏天,当时《红岩》复刊不久,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带着一封我在成都峨影厂当编辑的战友王光全的推荐信。大意是说,雁宁是个有才华的青年,写了不少小说和电影剧本,因为电影制片厂一年只能拍几部电影,剧本被选中本概率很小,因此建议他专注文学创作。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从此他就称之我为老师。说来惭愧,无论文学修养和创作成果,我都远不如他,他这样抬举我,无非是对我的尊重而已。
从严格意义来说,文学书籍和苦难生活才是雁宁真正的老师。雁宁祖籍重庆,生于开江,父亲的早逝和长子的责任,使他从小便承担起维持家庭生存的责任。为了生计,他挑过砖,做过土工,在寒冬腊月下河淘过河沙,1970年在大巴山插队落户7年有余。在这期间,文学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和崇高的追求,靠着这一信念的支撑,他阅读了所有能够找到的中外名著,废寝忘食地阅读,并写下数十万字的读书笔记。恢复高考后,他是第一批考上大学的人,并开始文学创作。
早年艰苦生活的经历,给他留下了丰富的生活宝藏,因此当他一进入文学创作状态,激情便像火山一样爆发,喷涌而出。短短几年时间里,他创作出大量备受国内外好评的文学作品,如《小镇风情画》《巴人村纪事》等小说集。而1987年在《人民文学》发表的短篇小说《牛贩子山道》,被评为当年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当时尚无鲁迅文学奖),使他跻身于中国优秀作家之列。如果说他早期的作品主要描写的是他在大巴山的生活,那么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他的笔触扩展到更广阔的空间,长篇小说《都市放牛》《无法悲伤》《情空灿烂》相继问世。
雁宁创作出这么多的优秀文学作品,除了天赋之外,更得益于他的勤奋。有一次,《红岩》向他约了一篇中篇小说,规定6万字,完稿之后,我们到达州去取。没过多久,他打来电话,说已完稿,于是我和刘彦连忙赶去。他到火车站接到我们,一问稿子,他说只写了3万字。我一听就急了,便埋怨他不该早早地让我们过来。他不慌不忙地说:“叫你们早些过来,是为了让你们在达州玩几天,3天之后,保证交稿。”在感动之余,我也有些半信半疑,那时写稿,还没有电脑,只能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用笔写出来,每天平均一万字,别说是创作,就是誊写一遍也不容易。他安排我们在他家里住下,白天叫朋友陪我们去玩,他则留在家里继续写作,晚上我们就回他家里吃饭。正值夏天,酷热难耐,他家里又无空调,晚上难以入眠,但看到雁宁赤膊上阵,挑灯夜战,我们一句怨言也不敢有。果然,3天后,他交出了完稿,厚厚地一摞,字迹工整,少有涂改之处,一看便是一口呵成。不过,长期地熬更守夜写作,也在慢慢地消耗他的身体。
那时,雁宁经常要从达州到省城成都开会,必须先到重庆转车,我家便成了他的落脚之处。后来他举家搬迁成都,我到成都出差,也住到他家里。雁宁的前妻冉丽光烧得一手好菜,雁宁又十分好客,为人豪爽大气,他家便成了南来北往的作家的聚会场所。我也是在他家里结识了蒋子龙、叶辛、陈世旭、叶兆言、李霁宇、赵玫、任芙康等一大批全国著名作家。以后我组稿,根本不需要全国乱跑,只需住到雁宁家里,作家们便会“自投罗网”。
1992年我调离《红岩》,没有了编稿的任务,和雁宁的联系就少了。不久听说,市面上流行畅销的雪米莉系列小说,就是雁宁和谭力等人所写的。我问过雁宁,他不仅承认了,还说写这种小说稿费高。早年贫困的生活,穷怕了,想迅速致富。“雪米莉”小说完全是市场操作,常常以一个月的时间出版一部的速度迅速占领市场。那时,书商想要得到一部“雪米莉”的书稿,简直是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讨好雁宁。有一天我和雁宁在成都逛街,路过一家歌舞厅门口,陪同的书商提议进去坐坐,那时歌舞厅不允许穿短裤和拖鞋的人进去,我们便以这个理由拒绝了。没有想到,书商马上窜进旁边的商店,买了长裤和皮鞋出来让我们换上。
“雪米莉”是个有争议的话题,许多专家学者都发表过文章分析过这个现象。我只想说的是,雪米莉系列小说至少给雁宁带来了丰厚的回报。同时,写作故事性强的小说,也为他以后从事影视剧创作打下了基础。我还觉得,雁宁其实还是很爱护他的名声的,他写这些通俗小说,不用自己的真名,而用“雪米莉”。还有,他出版的武侠小说,也用的是“青莲子”的笔名,说明他也认为这些作品是不能登文学的大雅之堂的。有一天,我和诗人李钢陪他在重庆逛街,走进重百商场,柜台站着一个妙龄女郎,李钢过去搭讪,指着雁宁问她认不认识著名作家雁宁?女郎茫然地摇了摇头。李钢又问认不认识雪米莉?女郎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眼睛直盯着雁宁说道:“你就是雪米莉呀?我读过你的书,我还以为你是个女的吔!”这件事也许对雁宁有所刺激,事后他对我说:“看来我还是要回归纯文学,要让读者记住雁宁这个名字。”不过,巨大的惯性,使雁宁很难及时刹住车。
当“雪米莉”退出市场后,雁宁又转向影视剧创作。深厚的文字功底,熟练的编故事能力,使他在这个行业里如鱼得水。他创作的电视连续剧《都市放牛》《春花秋月》《杀出绝境》《无法悲伤》……相继在央视和地方卫视亮相,连蒋子龙也感叹:“雁宁真是写什么像什么。”我退休之后,恰好被重视传媒聘为顾问,实际上就是抓电视剧剧本创作,这样我和雁宁又继续了编辑和作者之间的联系。那时雁宁北漂北京,我经常到北京住在他家里,但是我们却很少有聊天的机会,他太忙了,除了写剧本之外,还有各种应酬。因为写剧本,不仅仅是个人的劳动,还要和电视台、投资方搞好关系,还要听命于他们对剧本的要求,有的已不是个人的艺术追求,而是市场的需要,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我觉得雁宁活得很累,有的投资方为了赶演员和电视台的档期,要求剧本在很短的时间赶出来,你必须玩命,可以说编剧这个行业,不仅需要才华,还需要有好的身体。出于对雁宁才能的信任,我在重视传媒当剧本总监期间,推荐他与人合作创作的剧本《深度打击》《冰山上的》《首富》《猎狐》顺利地搬上了屏幕,并且创造了较高的收视率。
长期超负荷的劳动,摧残了雁宁的身体,加之家庭的不幸,更是雪上加霜。他的前妻冉丽光,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还做得一手好菜,许多朋友爱上雁宁家去蹭饭,多是冲着丽光的厨艺。那时,雁宁参加各地笔会和旅游,必然带着丽光同行,连出版的书籍,封面和扉页也是他们的合影。就是这样的一对恩爱夫妻,突然离婚了,我至今不了解其中的原因。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我没有问过雁宁,不愿意去触动他的伤痛,我唯一想做的,就是促和。有一次雁宁到重庆,一般我会接他到我家里住,但这次我却有意在宾馆安排了房间,并悄悄打电话给丽光,叫她从成都赶来,晚上把他们关在一个房间里,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沟通。但是,第二天当我见到他们时,彼此的冷漠和无语,我马上意识到我的努力宣告失败。后来,丽光先他而去,他专程从北京赶回成都,给我打来电话告诉这个不幸的消息,我问他怎么办?他说以他现在的身份,不便到灵堂吊唁,只能在外面等候消息。他一直在殡仪馆外面徘徊,我完全能够理解他内心的凄苦。有一次我到北京住在他家里,吃到了久违的口味,正有些奇怪,保姆告诉我,她原来是在成都照料丽光的,丽光临终前拜托她,要她到北京照顾雁宁,我听了心里一阵隐隐作痛。
整天沉浸在写作中,又长期独自漂泊在外,生活没有人照料,生病无人督促就医服药……别看雁宁挣了不少的钱,其实他的日子过得很苦,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我夫人很心疼他,在给我买衣服时,也不忘给他捎一件。雁宁有严重的痛风,也是我夫人悄悄告诉我的。雁宁不管走到哪里,脚上总是穿着一双拖鞋,我原以为是他一贯的放浪形骸的风格,没有想到是因为痛风造成的脚肿。
雁宁被疾病击倒了,人一送到医院就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当时我也动了手术躺在病床上,无法到成都探视,只能通过电话了解他的病况。我在内心不停地祷告,祈福他能够度过这一劫。但雁宁终未能挺过来,当得知他的噩耗,我泪流满面。在我发微信悼念他之前,我打电话先征求他儿子田子立的意见,说我想配一张他们的全家福,其中自然有丽光。子立说:“李叔叔,你就发吧,我也希望爸爸到了天堂能够和妈妈在一起。”
雁宁去世后,给人世间留下了12本厚厚的《雁宁文集》和三十多部(五百多集)影视剧,这是他呕心沥血在文学创作上的结晶,可以说是硕果累累,但还不是全部。据我所知,他还有3部电视剧本已经完成,正在筹备投拍。其中一部是他献给养育他的故乡的,倾注了雁宁大量心血。我作为该剧的责任编辑,随他多次到大巴山采风,参观过红军烈士陵园和当年战斗的遗迹,每到一处,我们都会被红军的光辉历史深深感动。剧本已三易其稿,并申报立项,等待拍摄,可惜雁宁再也无法在屏幕上看到了,这多么令人遗憾。
我虽然多次到大巴山,却没有去过雁宁的家乡开江。雁宁的散文集《小镇风情画》中描写的许多人物和风土人情,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多么希望有机会亲眼见见雁宁出生的地方,这也算是老友的一种深切缅怀。
我的好兄弟雁宁,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2024年5月29日
〈作者(左)和田雁(右)在大巴山采风〉
作者简介:李耀国,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编剧,《红岩》杂志原副主编、重庆电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参与策划和统筹影视剧一百多部,主要作品有《母亲母亲》《雾都》《一双绣花鞋》《街坊邻居》《铁核桃》等。多部作品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和“飞天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