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猴子
文/莫不言
我最早的记忆是从七岁上一年级开始的。在此之前经历的事情毫无印象,在此之后经历的事情记忆犹新。
1959年的9月1日,正如阎维文在《母亲》中所唱的那样,“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母亲一手拿着她给我缝制的书包,一手领着我,从南麻老街西头的杨家胡同里走出来,走进老街中间路北的南麻完小的初小部。
现在由于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制度,普及初中,人们已经没有“完小”这个概念了。那时却不同。那时的小学分为两个阶段,初级小学四年,高级小学两年,简称初小和高小。如果一个小学既有初小也有高小,那么这个学校就叫完小。那时的村庄里一般都只有初小,乡镇(那时叫人民公社)才有完小。作为沂源县城的南麻那时也只有一处完小,初小部在街里(现在的商业街西部),高小部在现在的沂源县实验幼儿园。
我记得南麻完小初小部的院子方方正正,大门朝南,但北边还有一个小门,只允许老师出入。办公室是北屋,高出地面很多,校长和老师在里面办公。东西两侧是教室,每个年级一个教室,中间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是课间学生们做广播体操和自由活动的场所,没有操场。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一年级的三个同班同学:张英、孙华和吴良(皆为化名),因为我们在一个小组里。我和张英、孙华都是机关子女,而吴良是南麻一村的(县城南麻一共三个村)。
我国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直到改革开放前的三十年中,由于经济落后,一直采取二元社会结构,人民群众被划分为城镇居民和农村居民,壁垒分明,中间是一道很难逾越的鸿沟。农民通过种粮种菜饲养家畜家禽养活自己,在农贸市场上卖一部分剩余农产品换得现金,然后购买工厂生产的工具和消费品,而城镇居民就不同了,他们在政府机关和国营(包括大集体)工商业企业工作,按月领取工资,粮油蔬菜按计划定量供应,全国统一调配,用农民的话说,是旱涝保收。农民只有三个渠道可以转为城镇户口,一是工业扩大规模,城镇户口的青年实在不够用,酌情招收一些农村青年,二是通过参军提干(排长以上)转业分配工作,三是通过考上大中专院校转为国家干部。这三条路都很窄,转户口的概率很小。
城镇户口的孩子和农民的孩子(他们自称为庄户孩子) 的生活水平差距很大,使得庄户孩子很羡慕,我没感觉发展到嫉妒恨的程度。但是国人大多数就像鲁迅塑造的阿Q一样,喜欢使用精神胜利法,就把机关子女(包括企业职工子女)叫做“机关猴子”,这么一叫,然后哄堂大笑,快乐了不少。机关子女因为人数很少,不敢回击,也使用精神胜利法,心想,我们可比你们阔多了,无论吃穿和玩具。
为什么叫机关猴子而不是机关老鼠,那不是更低下吗?我一直想不出命名的原因。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诨名肯定是一个或几个聪明的男家长起的,七八岁的男孩没有这种能力。我教过数学,是副高职称,习惯猜测推理,退休后十二年了,直到最近忽然想到,那时赶大集总有耍猴的,让猴子穿上衣服,让猴子骑特制的迷你型小自行车转圈,还让猴子吸烟,出尽各种洋相,惹得观众开心,博得很少的零钱养家糊口。老鼠不仅没有洋相可出,而且说到老鼠就联想到鼠疫,很恐怖,所以不能把机关子女叫机关老鼠,不能自己吓唬自己。
另一方面,机关猴子们很不团结,因为他们的父母地位有差别,而庄户孩子没差别。为什么洪秀全能迅速地忽悠了五十万农民,成立了太平天国,盘踞南京十一年? 因为庄户孩子很团结,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是啊,机关子女有时穿着铮亮的小皮鞋,崭新的衣服,你不必去打他,你只要把你的脏手往他衣服上摸一把,他就很痛苦,而且怕回家爸爸妈妈训斥责罚。爸爸或妈妈会说,你不惹人家,人家能抹脏你的衣服吗?这很像南京那个法官的混蛋逻辑,你没推倒她,你怎么扶她并且送她去医院呢?!
在我们这三个猴子中,张英爸爸官最大,是正科级,孙华的爸爸是副科级,我的爸爸是股级,从高到低连续三个台阶。所以我们本身就做不到桃园结义,而是貌合神离。特别是张英,优越感最强,谁都不放在眼里。我非常嫉妒他们两个,我甚至希望庄户孩子欺负他们,我作壁上观。
那时,各小组轮流值日打扫卫生,具体是扫地和擦黑板。那时幸亏贫穷,否则像现在铺了地板砖,那得再拖一遍。我不怀好意地对张英说,你负责倒垃圾,我们三个负责把课桌上的座位(有小凳子,交叉子,不是学校发的,是各人自己从家里拿来的,不统一)拿下来。张英于是去倒垃圾。说时迟那时快,我对孙华和吴良使了个眼色,把门虚掩,站在课桌上把上面有土的笤帚担在门上方,只等张英一推门,笤帚落下来,让尘土落到她头发上和那美丽的崭新的连衣裙上。结果,我们的阴谋得逞了。张英哭着问,谁干的? 我们都不做声,这也是国人的传统,津津乐道《三十六计》。
冬天到了,大家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裤棉袄。正在上课,紧挨着我的孙华向我附耳低语,我想尿尿怎么办?我大喜,好戏来了。这是一个左右两难的问题,很不好处理。如果报告老师,老师会说,课间休息时你为什么不尿? 如果不报告,大概率会尿到裤筒里。我装作同情地说,你不用报告,撒腿就跑,尿完再说。他说,我不敢。(实践证明,他长大后很腼腆,皮肤又白,像个女人,也很少说话,我怀疑与这次重大心理创伤有关。)就这样,我看到他使劲地憋尿,表情非常痛苦。然而,终于没憋住,尽管棉裤很厚,还是有液体滴到了地上。
那个吴良果然无良。那时百货公司在县城东头,单位集体宿舍只允许单身职工居住,怕孩子捣乱,所以父母为了我上学方便(那时不兴接送),我们家租的是离学校很近的杨家胡同里一所民房,我们住北屋三间,房东住西厢房。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秋天苹果熟了的时候,我馋涎欲滴,总希望一阵狂风暴雨刮下几个来,那就能心安理得地拾几个吃。果然机会来了,一天夜里狂风暴雨,早上我看到地上有好几个。我高兴地一手一个抓起来俩,但是我抬头一看,房东老太婆一声不吭,瞪着眼看着我,一下子让我联想到了《白雪公主》里的老巫婆,毛骨悚然,我又想到了送鸡毛信的海娃,我说,杨奶奶,我正想给你送去呢!
那时自己做饭不愁,愁的是没有柴火,特别是熬粥,需要更多柴火。于是母亲就让我提个没有盖的小铝桶去百货公司食堂打饭。早晨的稀饭(也叫粥)有时是小米的,有时是大米的。那时沂源不产大米,农民甚至没见过大米,多么洁白啊!
就是这个无良,听大人们说百货公司食堂早晨经常做大米粥,于是他就埋伏在路上,等我经过时,他说,我看看大米饭什么样。我让他看过后,他说,我尝尝吧。我说,没有碗啊。他说,你把桶举高点,斜一斜,我就喝到了。这可不行,我妈是个非常讲卫生的人,这样不卫生。他见我不让他如愿,竟然迅速地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扔到了桶里,然后得意地跑了。我比他矮半头,打不过他,只有通过大哭来引起路人的同情和他的良心发现。
我哭着回到家里,妈妈一看就明白了。她没有责备我,而是说,老大(我们兄弟仨,我排行老大)啊,先忍着点吧,好好学习,长大后看谁过得好。
我们三个机关猴子高中毕业后,当年年底就被劳动局安排了工作,张英去了服装厂,后来当了厂长,再后来改制后工厂破产,她自己办了个服装厂,因为不善于经营,也垮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以至于和原来借给她钱的好朋友对簿公堂。在这种压力下,她丈夫(上世纪六十年代组织部长的儿子)五十出头就病故了,她也就退休了。孙华上了机械厂,1973年和我一块成了工农兵大学生。他父亲是副科级,他上了理想的山东工业学院,我上了当时大家都不看好的山东师范学院,当然现在来看是歪打正着。 毕业后他成了企业管理干部,企业不行了,又去了机关,是副科级干部,我则成了中学高级教师。
吴良从小调皮,在村里口碑也不好,当然没有上大学,也没有当兵,也没有当工人,改革开放后在路边修自行车。他的摊点离我家很近,我以前常叫他修车子,顺便聊聊同学们的情况。每次我都给他烟抽,他和我一样是烟鬼,他问我一天抽几盒,我说,两盒。他开怀大笑,很豪迈的样子,你不行,我三盒。
十二年前的一天,我又去找他修自行车(尽管这时我有了比亚迪F3,短距离不载东西,我还是喜欢骑自行车,又省油又锻炼又可闯红灯),他没出摊。旁边一个经常在那里和他挨着卖豆腐的人说,你老同学前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