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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燕子
散文／陈学林
春季里的一天清晨，窗外忽然传来阵阵鸟鸣，这声音清脆悦耳，亲切而又熟悉。两只燕子在院子上空轻盈优雅地盘旋，我高兴地喊道：“咱家的燕子回来了！”燕子看到我，好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从空中飞落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它们欢快地蹦来跳去，还不时低声细语，仿佛在诉说久别的思念之情。
早晨起来，临窗南望，窗外马路边高高的电杆连同几道悠扬的高压线沐浴在清新的晨光中，精神昂扬，更引我惊线上喜的，是那高高的电线上停落着几颗黑色的如五线谱上跳动的小音符似的燕子！哦，燕子！这春的使者回来了！从遥远的南方回来了！
在我江南赣东老家，在欢腾的抚河汝水河畔，每到春天暖风拂面杨柳泛青的时节，燕子就应着春风春色的呼声如约而至。它们是越过万水千山作为远道而来的尊贵的朋友和辛苦的旅行者。因此受到赣东人家的热诚欢迎。村里的人们说得好，燕子入住在好人家。我家乡的人家都是好人家，我们家当然更是好人家。真的，燕子是我们家的常客。七九河冰开，八九燕归来。几乎每年的春末夏初，她们都会很准时地带着春的希望和夏的明朗自遥远方翩然归来，飞到我们小小的村庄，飞到我们家的纸矮的屋檐下，成为我们家乡迎春的吉祥、美丽的天使。似乎她们来了，春天才会真正地来了。看，春风不是更暖了么？春柳不是更绿了么？春草不是更新鲜了么！
人们知道燕子是恋旧的，无论它肥了还是瘦了，一定会回到自己的旧巢。燕子曾在和鸥鸟比翼时见识过大鱼出没的浪花，曾在共大雁飞过蓝天时见识过江南水乡的湖光山色，甚至在一程程孤独寂寞一程焦灼疲惫的茫茫海天中不舍昼夜地奔波在高远的蓝天下的时候，领略过关山壮阔和大地苍茫。它们是历经风雨雷电和万水千山之后，回到它们梦中那有路标的故园，回到记忆中的柴门里，屋檐下、窗棂前和屋脊上，回到我们的身边的。
家乡的春天，就是燕子的世界。微风中、阳光里、田野间、河滩上、屋檐下、电线杆上、大大小小的飞燕，口衔春泥、穿花拂柳、贴地争虫，入窗棂、补旧巢、呢喃软语。飞来又飞去，年来又年去地忙。作为勤劳的表率，据说几个月时间就能吃掉几十万只昆虫。而为燕父母的燕子更是不辞劳苦，终日在田间农舍奔波，将衔来的虫喂进雏燕口中。黄昏时候，当炊烟笼罩了村庄，当青蛙的鸣唱充满了河滩，燕子才匆匆归巢，与辛苦一天的主人共同进入梦乡。清晨，又随主人打开门窗而飞出家门，开始新一天的劳作。燕子是从遥远的南方飞来的，它见过大世面，见识过珠江和长江，它见识过秦岭，见识过太湖，见过海河和黄河。不像整天叽叽喳喳不停的麻雀，常年都能看到她们，一大群一大群的，还偷吃我们的粮食，害得人们年年要在田里扎稻草人。这也让我有无穷无尽的遐想，飞过万水千山见识过海天世界的燕子应也有海天一样明净的心灵吧？沐浴过热带亚热带风雨的燕子也有着南天下的火热情怀吧？南方都有什么？有像我家门口一样树冠高大安静的老柳树吗？有出了村就能看见的一望无际稻浪和丰收在望的瓜果蔬菜吗？有我们村东头那样明亮的长满荷叶的池塘吗？有我们村后那样的四季欢腾的水碧沙明地图土标着名字的抚河吗……
春天来了，我的记忆中，春归的燕子会先找搭巢育儿的人家，寻找去年的堂屋，找到后先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像在确认，又像在窥探观察，从那边飞到这边，从房檐飞到门檐，从檐下飞到墙壁上，看那熟悉的样子，应还是去年秋天飞去南方的两只。开始它们是在屋檐下跳跃腾飞，过了是会儿，它们便登堂入室了，飞入屋内，在屋顶上这边停停那边落落，最后冲到屋子正中屋梁上去了。又稍停一会儿，便双双飞出去，很熟悉，很放心，丝毫不见提防怕人的陌生样。我童年时喜欢看它们在我家里的房梁上飞动跳跃的精灵样子，喜欢看着她们飞出飞进的忙碌的影子，看它们在屋梁上一口口地衔泥做窝，共同构筑爱巢的勤劳。
燕子是非常高明的设计师和建筑师，她们善于因势造房，一口口地衔来泥土、草茎、羽毛等，用唾液调和了，慢慢地垒，细致地垒，两只燕子飞进飞出，忙忙碌碌，又是几天，屋脊梁木上的燕窝新巢由几粒泥点而半弯新月了，两只燕子还是飞进飞出，不辞辛苦。六七天或十多天过去，一个精美的小房子就建好了。燕子的巢建在不同位置形状也不同，房檐下窗户上的燕巢呈小口胆瓶状，屋脊房梁上的燕巢则呈开口大碗状。
十多天过去了，或半月过去了，也许是二十天或更长时间，不经心地若干天后，只见大燕匆匆忙忙飞飞飞飞，来了又去地忙什么。忽然有一天你会惊喜地发现，小生命已出壳了啊，高高的在屋梁上那燕巢上探出头来喊叫着要食吃呢，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喳喳喳喳，屋梁上鸣叫热烈响亮，欢呼不迭，急不可待，小口张得大大的，小翅张得开开的，那个急啊真让人为之着急，好几个兄弟姐妹，一次只能哺喂一张口，燕爸或燕妈匆匆喂了一个便立即转身飞出去了，小燕燕们不吵闹了，静候在巢中，眨巴着小眼，或移动几下身脚静下来，等待燕爸燕妈再一次匆匆归来……燕爸燕妈双双出去捕食，一天里不知要飞来飞去多少次，数不清，认不出来哪个是燕爸爸，哪个是燕妈妈，小时候，我分辨了多少次都辨认不出来。
又过了些日子，十或半个月或二十天，说不准是哪天，小小燕忽已不见了，原来热闹的巢现在空空的，寂寂的。噢，是羽毛丰满了，翅翼坚强了，不用爸爸妈妈匆匆来去飞飞飞飞地哺育了，自己自在地投入屋外广阔地去迎风斗雨扑虫啄泥了。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对燕子来说，也真真的是呢。时光冉冉流动，天地悠悠运行。花褪了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哦，这天地间的小精灵给了我们多少乐趣啊！我又思念起故乡了。
春天，没有了燕子穿梭的天空是寂寞的，单调的。在南方，在我的家乡，有一条流淌了几千年的明净的抚河，春天和夏天都是燕子的。在这里，少了燕子似乎了许多生气。想起昔日电线上燕子们编排的五线谱，想起在大雨来临前，燕子贴着地面飞翔的轻盈身姿，想起它们的斜剪着双翅随风飘忽，任意东西的自由自在。想起它如弓似箭，直插云间树稍顶的洒脱，想起它们俯空直下，悠然闲落的诗意。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燕于飞，颉之颃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微”，那是怎样的诗意啊！眼下繁花盛开，清风吹拂，多想有一个院子，再与燕子为伴啊！
我现记忆里常出现小时候的情景，燕子在低矮土房的正屋屋粱上或者门口的屋檐下垒窝，飞进飞出的忙碌，它们整齐地停在电线上。想起它们在家里叽叽喳喳的样子，还有它们衔着虫子喂养宝宝的样子，真的温馨和亲切。哦，那个春天哪里去了？那个夏季哪里去了？那些时间哪里去了？多想把它找回来？
“ 我的家乡有一条小河，从我亲人门前静静地流过……”，这是忆深处的歌声，这是远方田野飘飞的雨点，点点滴滴滋润着我的心田，让我记起来故乡，记起来故乡的燕子。记起燕子可按时回家回巢，记起门口的小燕子搭的温暖的窝儿。
童年岁月，多少春阳夏日，我见证了小燕子一家：归来、孕育、陪伴、雏形、初成、成长的整个过程。乡亲们，童年的伙伴们，叔叔婶子们，今年小燕子又回去了吗？
我们现在一天天变老，燕子如今少了。即便是我居住的城市，也仍是难得看到燕子的。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看到燕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我青春的小鸟一去不复返么？一对黑亮剪刀似小尾巴，一双峻利的翅膀，“倏”地一声飞远了。这是家乡的燕子给我留下的最后的意象。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燕子喜欢落在电线上，它们就是灵动的音符，在欢快的跃动中，改变着村庄的节奏；在空中陡然转身，就擦向了水面，剪去了春水之上的平静，或者斜身进了院子，在啁啾声中，让“家”恍然亮了一下。
燕子是和“家”靠的最近的鸟类，它们就蜗居在屋檐或者房梁的深处。起初我们的房梁是裸露在外的，后来设置了顶棚，涂好了白灰，屋顶就成了一个平面，燕子就只得选择在灰白的墙角筑巢。燕子是聪明的，它们随遇而安。我们就在燕子俯瞰的目光里生活，它们的啁啾之声，仿佛成了生活的指针，关乎时间、人间烟火，以及爱和温暖。
当然偶尔它们也会洒落一摊粪便，让人无比厌烦。就有人发誓要除去那个巢穴，等看到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就心软了，一个人用簸箕收来一些土撒在上面，覆盖好了，再用簸箕收走。土可以掩盖一切，味道也可以。乡下的人，喜欢土的作用和味道。
小时候，我们经常会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可是春天太漫长了，我们看着柳树绿、河面开，都是一样恍惚，我们的头脑里缺少一座闹钟。那时候时间是缓慢的，即使季节切换，我们还是会慢上半拍。只有播种和收获，才有清晰的时刻。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燕子是立春之后、清明之前就来江西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故巢傥未毁，会傍主人飞”，人生羁旅，燕子是生命的指针，同时也成为内心的安慰，仿佛是大自然里的“亲人”。
人们包容燕子，因为它们是富贵的鸟，是“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飞入寻常百姓家”，和我们亲近，是纡尊降贵，是应该被照顾的。
就像人们对于燕子的信任，多数人对于燕子的亲近感，那种亲人的属性，来自同一个屋檐之下的亲近与关照。
有一次，哥哥们从田里回家，在屋外就看到燕子在屋子里盘旋，母亲说估计小燕子掉下来了。哥说要去放小燕子进小窝，母亲不让，而是让父亲去放，并且告诉我们，燕子护子心切，如果你去，没准啄你的眼睛。渐渐长大，我就不再信这样的话了，但是我明白了那谎言背后的关切。就像是燕子对孩子的爱。
有时候，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时，我就问，小燕子，你饿了没有？
等到小燕子都可以飞了，可以落到电线上，成为一个美丽的音符，可以划过水面，成为春天最轻巧的剪刀，我知道夏天就快来了。我没有点数过，它们一家有几只燕子，但是我曾想是不是长大了，小燕子就得离开家了呢？我曾询问过我的一个朋友，他是鸟类专家，竟然得到了否定的答案。那种家的紧致感就越发强烈了。
燕子搬走的时间，真的是一个谜。就像它们的来，它们的去没有一声告别，忽然就离开了，全无声息。当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就剩下一只空巢无声地悬挂着。想到这些，往昔的鸣叫声，跳跃、盘旋的身影，就开始在复原，像荡开的涟漪，轻轻一点，就越过了整个童年。韦庄写道“去岁辞巢别近邻，今来空讶草堂新。”我想我们是时候，收拾一下院子和厅堂了，燕子将在春天的时候归来，继续俯瞰着我们的烟火人间。
在一个起风的日子里，没有和我们告别，燕宝宝随爸爸妈妈飞向了广阔的蓝天，飞向了遥远的南方……
光阴荏苒，40多年过去了，我早已离开了老家，仍常记起老家的燕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