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笔万笔写人物
句句人性闪金光
乌以强
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她,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哪里知道这个?哪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她如何得见?别笑她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成了呆子。”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哪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巧妙地转折):“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哪年勾了账的,香菱拿着哄她们顽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她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一张当票的前后交代)。”黛玉忙问:“怎么,她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去?”宝钗见问,不好隐瞒她两个,遂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她二人。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来。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她去,明儿也把她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了,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话说她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说笑了一会方散。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谐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尤、许婆媳(贾蓉续弦之岳母:许氏)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已后方回。在大内偏宫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随事命名)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周到细腻之至,写得令人不敢坐阅。) 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她腾挪出来(欺上瞒下自古有之),协理荣、宁两处事体。因又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她姊妹丫环。薛姨妈只得也挪进园来。因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女虽去,然有时亦来住三五日不定,贾母又将宝琴送与她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因家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来嘈聒,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她照管林黛玉,薛姨妈素习也最怜爱她的,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分喜悦放心。薛姨妈只不过照管她姊妹,禁约得丫头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肯多口。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应名点卯”:准确),亦不肯乱作威福,且她家内上下也只剩她一个料理,再者每日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的下处一应所需饮馔铺设之物,所以也甚操劳。
当下荣宁两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人跟随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跴踏下处的(“跴踏”:这个动词好),也都各各忙乱。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偷安”:恰当,新奇,半生不熟),或乘隙结党,与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窃弄威福”:造出新鲜词句)。荣府只留得赖大并几个管事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好),或举荐无因(妙),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
又见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唱,尽可留着使唤,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她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妆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她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她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厮们了。”尤氏道:“如今我们也去问她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父母来,亲自来领回去,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当。若不叫上她父母亲人来,只怕有混账人顶名冒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
尤氏等又遣人告诉了凤姐儿(尤氏办事讲究礼数,人情味很足)。一面说与总理房中,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注册收明,派人上夜。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面问(“面问”:准确,简洁),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
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将去者四五人皆令其干娘领回家去,单等他亲父母来领;将不愿去者分散在园中使唤。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红绿搭配极好。每一句话都要符合人物身份性格),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倦鸟出笼(“倦鸟出笼”:新鲜、恰当),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她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其中或有一二个知事的,愁将来无应时之技,亦将本技丢开、便学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用过早饭,略歇片刻,复入朝待中晚二祭完毕,方出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乃比丘尼(“比丘尼”:女性修行者)焚修(静修,曹翁不愧为文学巨人:知识海博,精美如珠),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为什么穿插这一情节,求丰满、还是前后照应?)外面细事不消细述。
且说大观园中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环婆子皆有闲空,多在园中游玩。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园内听使,更觉园内人多了几十个。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连着用四个“或”,排比细致绝妙),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众婆子无不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她们分证。如今散了学,大家称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厮侵。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儿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丢下粥碗就睡,存在心里。”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杖,靸着鞋,步出院外。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削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神笔如画)。香菱、湘云、宝琴与丫环等都坐在山石上,瞧她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 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她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绝妙的描写),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竟把杏花辜负了”:情痴之极)!不觉到‘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林黛玉伤桃,贾宝玉伤杏)。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它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这是一个极好的细节:痴情)
正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互动,字字句句,骨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宝玉吃一大惊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与谁烧纸钱?快不要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姓名,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藕官见了宝玉,只不作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婆子恶恨恨走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了,奶奶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气,怕辱没了没脸, 便不肯去。
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馀了,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宝玉忙道:“她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她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她。”
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也正添了畏惧,忽听她反掩饰,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说道:“你狠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婆子听如此,亦发狠起来,便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拣了两点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不敢拉手,说明当着宝玉的面,有所顾忌,二是藕官穿着宽袖的衣衫。一句话说明了很多问题),就拽着要走。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她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她去。藕官,只管去,见了她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她故意来冲神祇,保我早死。”
藕官听了益发得了主意,反到拉着婆子要走。那婆予听了这话,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们去,就说是爷祭神,我看错了。”宝玉道:“你也不许再回去了,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叫我来带她,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了她,林姑娘叫了去了。”宝玉想一想,方点头应允。那婆子只得去了。
这里宝玉问她:“到底是为谁烧纸?我想来若是为父母兄弟,你们皆烦人外头烧过了,这里烧这几张,必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人言讲。”又哭道(设出悬念):“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精彩的悬念描写)。”说毕,佯常而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让读者纳闷), 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益发瘦的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记罣着要问芳官那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说笑(让人悬心才好,曲曲折折的写法,就像雾中看花)……
正是:宝玉见柳垂金线,
桃花一片吐丹霞,
可惜一株大杏树,
花落叶稠最荫翠
大杏小杏如黄豆
忽而飞来一只雀
声韵啼鸣恋杏花
可恨不是公冶长
可叹不懂雀儿语
黛玉伤春葬桃花
宝玉伤春叹豆杏
千笔万笔写人物
句句人性闪金光
作家简介:乌以强,山东省聊城市茌平区人。是第十八届“叶圣陶杯”全国中学生新作文大赛评委。曾获山东省泰山文学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特别大奖等。主要作品有《车站》《怀念母亲》《乡党委书记》《三棵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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