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眼泪
鲁海
父亲的晚年是从六十岁开始的。好像还不到六十,父亲就病病殃殃,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样子,还拄上了拐棍。他把自己当成老头,大家也很配合,主动也好,被动也罢。
晚年的父亲情绪容易激动,特点是好哭。父亲的哭往往是暗自流泪,就是潸然泪下的意思吧,不会抽泣,更不会嚎啕。很奇怪,父亲的泪一般发生在家人聚会的时候,比如我姑姑这样的至亲造访之际,他十有八九是要流泪的。从时间节点上,父亲的眼泪往往发生在吃饭这样的环节上。亲人相聚本是热热闹闹,心情愉悦的场合,他的眼泪确实有点不合时宜。因为,这确实容易引起误会,特别是姑姑的误解:孩子们不听话?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有什么冤屈和纠结,或者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等等。对这种情况,我母亲已经习以为常,但也表示反感。
作为儿女,我们还不清楚父亲的身体状况,也无法理解父亲好哭的真正理由,只是短暂的压抑或者不舒服而已。
父亲六十五岁那年走了。三十五年,经风历雨,岁月轮回,我们慢慢长大变老。回眸往事,我好像读懂了父亲,读懂了父亲的眼泪。可是,时过境迁,“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悔恨和自责却也与日俱增。
我猜测,父亲的眼泪无非这么几个原因:
知足的泪。知足的泪是幸福的泪,幸运的泪。首先自己还活着,并且吃得饱穿得暖,并且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父亲姊妹三个,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是老小。父亲出生在旧时代,父母早亡,他便成了孤儿,加之战乱灾荒,民不聊生,父亲的童年挣扎在困境之中。父亲的早年依靠给人家放牛、打短工维持生命。活下来了,父亲是幸运的。
1947年,二十多岁的父亲响应号召毅然应征入伍,奔向烽火连天的战场。他先后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作战和抗美援朝战争。1954年,父亲复原回乡务农。他的数不清了战友就倒在自己的眼前,支离破碎,留在异国他乡。活着回来,父亲是幸运的。
复原后,娶妻生子。只身孤影,成全了一大家子,父亲是幸运的。
回村务农,父亲一直担任村里的主要干部。村小人少底子薄,他和他的伙伴们带领百姓亦步亦趋跟党走,日子越来越好。能够为兄弟爷们做贡献,父亲是幸运的。
有了这些,父亲应该知足。他什么都无所求,包括孩子们读书求学都不感兴趣。他常说:还盼什么,这不是很好了吗?父亲没有文化,讲不出什么深奥的道理。这也许就是他心目中最深的道理了。

感恩的泪。因为活着,因为一天天好起来,父亲深怀感恩之心。他感恩岁月,感恩命运,感恩时代,感恩身边的人。父亲对党绝对忠诚,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嫉恶如仇。他对人热情,一片诚信。因为感恩,因为自己是一名党员,一名复原军人,他勇于担当,从不后悔。
怀念的泪。父亲牵挂他的战友,特别是那些留在异国他乡的英烈。他常常凝望东方,默默地发呆。但是,有关战争的惨烈他始终只字不提,他不提我们也从来不问。甚至,我们家里连一个纪念章,一个部队的符号都没有留下。母亲说,早些年,这些东西是有的,后来慢慢失落了。怀念的泪是牵挂的泪,惋惜的泪。
欣慰的泪。“不打仗了,社会安宁,大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天天都吃白馍馍,多好的日子。我那些老战友的血总算没白流。”一次,他和本村他的战友拉呱。这是我所听到的父亲唯一与战争有关的话题。
留恋的泪。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父亲身体却每况愈下。其实,父亲的身体素质年轻时候就不好,瘦骨嶙峋的样子。母亲说,父亲的是打仗,特别是抗美援朝那会儿落下的病根,是饿出来的毛病。他当然希望多活几年,更多的享受幸福晚年。可是,身体状况不允许呀。

父亲节要到了,父亲闪动着泪水的影子又出现在我的梦里。原来,我们曾经误解了父亲的眼泪。
热心的网友纷纷留言,他们说:“妈妈的手臂是我的港湾,父亲的眼泪却是最真挚的拥抱。”
“父亲那沉默又坚定的背影,总让我感到无比自豪。”说得真好!
希望天堂里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争斗,没有饥饿,没有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