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峰山下平溪江
作者/麻雀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 题记
云贵高原和东南丘陵间横亘着雪峰山脉。连绵起伏的雪峰山下有一条小河,小河汇聚了崇山峻岭的雨水,流过雪峰山南麓的垭口洞口塘,叫平溪江。洞口塘风景奇险峻幽,平溪江一路蜿蜒向东流入资水,汇入洞庭长江。我外公就出生在洞口塘不远的村子里。外公外婆与平溪江结下了不解之缘。

洞口塘风光
外公1990年离世,外婆2005年过世。转眼都二三十年了。又是一年清明时,我鼓起勇气,推开记忆的门,纪念他们。
外公的家就在雪峰山下平溪江边。据说乙卯年春夏的那一场60年一遇的洪水,来势汹涌,一溜烟的功夫便淹灭了所有来不及逃跑的人们。外公的父亲当时正在平溪江边耕作,来不及逃生。那时外公只有几岁,与姐姐站在高处,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洪水冲走。
后来,外公随姐姐出嫁到对岸不远的渡头村。渡头村靠近县城,那时候平溪江上没有桥,过河只能摆渡。渡头村的村名也由此而来。村民大多肖姓,大多数人家都跟着喊外公舅舅,喊外婆舅母。当然,外婆是后来嫁过去的。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
外公的姐姐贤惠,姐夫靠平溪江打鱼为生。在姐夫的帮扶下,外公长大成人,后来娶了外婆,解放前生下了我娘,解放后分得了地主老财的四合院。几十年中,外公外婆在那里生下了四女二男。小舅比我姐小几个月,比我大三岁。
我小时候常去外公外婆家。于今去舅舅家,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还在叫着我的乳名,有的还会“取笑”我当年的乐事。
那时候还是人民公社生产队的年代,全村的田地都在平溪江两边,一直延伸到雪峰山脚下。八九户村民住在地主的四合院里,四合院还真的高大洋气,四面都是两层的木房子,大家从同一个大门进出。大门处有一些柱石靠墙角摆放,这些柱石就是共同的凳子。每当闲时,村民聚集在大门处,或坐或蹲,拉家常侃大山。或者等饭菜好了,大伙端着饭碗,陆陆续续汇集到大门处,边吃边说,边说边笑。碗里都是一些普通的菜,大家彼此分享,好不热闹。

小舅保留了这两个柱石,当年是有包浆的。于今依然默默地立在老房子一角
外公外婆就住在大门的一侧。外婆家进门就是厨房,门口当着南风。打开门,烟就迎面而来,总是让人热泪盈眶。关上门烧火,屋里熏得乌七八黑。
那时候物质是非常匮乏的,但外婆的饭菜就是香。她能做出很多想不到的菜,比如柚子皮炒红辣椒,鸡蛋伴米饭,地衣炒青椒。特别是鸡蛋伴米饭,是最美味的了。外婆怕人多鸡蛋不够吃,通常在蛋液里加入熟米饭,然后油炸,鸡蛋和米饭粒都是金黄金黄的。
外婆是勤劳的人。每年出春笋的半个月里,外婆是特别忙碌的。每天天未亮,外婆同村里其它几个妇女便背着空篮子走进雪峰山。大概到了上午9点左右,一行人就背着竹笋回来了。笋衣上还带着雪峰山的露珠呢。很多时候,外婆还脱下外衣做包裹,总是能多捎带一些竹笋。然后顾不上吃饭,就在大门口剥笋皮。村子里有空的全部腾出手来帮忙剥笋衣。嫩嫩的竹笋用草绳一扎一扎地捆好,这些扎好的嫩笋还要赶在11点前到县城集市上去卖。这段时间,常常是雨季,衣服总是湿漉漉的,是雨水,也是汗水。这些嫩笋会换得一小堆毛票,然后换成雪白的大米。半个月下来,外婆能换回不少大米。墙边堆放的笋衣像座小山包一样。外婆的手,早就起满了老茧。

每年春笋还是这么鲜嫩,外婆却只能活在记忆里
端午节快到的时候,外婆同村民去雪峰山采摘粽叶。这活要去得早,别人没到达的地方,才能采到又大又绿的叶子,才能卖个好价钱。因为也是雨季,山上荆棘藤蔓多,山路湿滑,是个体力活。加上山势陡峭,有时还会遇上蛇蜂之类,还是个危险活。当然,有时外婆也能带些蘑菇菌子蕨菜之类回来。那时候,这些山珍不值钱。

粽子飘香,有着粽叶特别的气息
外婆喜欢吃鱼。我常跟小舅到江边码头的桂花树下钓鱼。墙角路边随便翻开几块石头,抓几条蚯蚓做鱼饵,带上自制的钓鱼杆,就往码头走。一次,我钓上一条鱼。我兴奋地抓着鱼一路狂奔,亲手交给外婆。外婆开心地接过,当即把鱼红烧了。
外公和姐姐家很亲切。平日里,外公姐姐家的孩子打到鱼,常常会送来一些。外公外婆有什么好吃的,总忘不了姐姐。每次我们到外婆家,外婆都会提醒我们去看望外公的姐姐。
我小时候见到外公的姐姐,已是满头银发。我们亲昵地喊她姑奶奶,她总是慈祥地牵着我们的手。每当春节拜年,姑奶奶总是会给我们小孩一人一个鸡蛋,鸡蛋壳是用红纸擦拭过的。我们手握着热乎乎的红鸡蛋,心里乐滋滋的。那年代,鸡蛋是珍贵的礼物。
外婆年老的时候喜欢到女儿家走亲戚。她就像联络站的站长,到哪里都受欢迎,把一大家子团结在一起。每逢端午节,外婆会做些粽子,送到女儿们的家。外婆包的粽子,蒸得时间久,原汁原味,香软细糯,节后好些天都不会变质。
外公是个节俭的人。外公在河边沙地上种上一些甘蔗凉薯之类,这些东西集市上很容易卖出。八月十五是外婆的生日,外公一大早去市场卖些农产品,然后换回猪肉和鸡,招待回家的儿女和外甥们。外公有一个习惯,他杀鸡,鸡脚上的那层外皮扒下来,是舍不得丢的,会同鸡肉一起炒。他说他喜欢吃这个皮。在那样的年代,养活多个儿女,全靠勤劳和节衣缩食。我很幸运,这样的日子,我通常能混到一条鸡腿。
外公个矮瘦小,勤劳老实,干活从不输别人。从来都是与人为善,不争强弱。偶尔受别人欺侮,姐姐家的那几个外甥可不会坐视不管。因此外公一家,几乎没有红过脸的人。外公不抽烟,重要日子会喝点酒,通常一碗米酒,从来不过量。

洞口塘风光
在外公外婆家,我是常客,父母都说我是外婆家长大的。那时的人们是很少吃午饭的,外婆通常都会在锅里给我留下中午饭。每天中午12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都会按时播报。有一天中午,只有我一人在外婆家。我大概是饿了,便自言自语地说,广播也不响了,吃点饭算了。结果,这句话被村子里所有的人传开了,被他们当笑话笑了好多年,现在还有人会说起呢。
小舅常带我跟他们大孩子一起玩。他们总是逗我,而我总是拿小舅出气。有一次,我带了一把弹弓,他们都想玩,落到他们手上就不见了。我一时气不过,顺手一推,把小舅推进了门外屋檐下的臭沟里。小舅衣服全湿了,还挨了外婆一顿数落。说哪有舅舅不让着外甥的,不像话,该骂。外婆没批评我,是担心我“面子”挂不住,又会逃离。此前我受了委屈逃过一次的。那次外婆碾米,正用风车分离糠皮。我不小心碰了风车开关,一斗米哗啦一下全流到地上了。外婆一时慌了神,我也吓住了。我怕外婆生气,就要逃回家。但跑到河堤边路口不知道怎么走,又不好意思折回去。结果还是小舅舅他们把我拉回来了。
外婆在世最后一年端午节前夕,照常送来了粽子。外婆身体明显大不如前。她对母亲说,今年我还能做粽子,明年,就难说了。你从小身子弱,等我走了,你照顾好身体!母亲噙着泪做饭,吩咐老爸去集市买鱼。
外公外婆很爱我,希望我有出息。对于外公外婆,我是有遗憾的。外公在最后的日子里,疼痛折磨他。最后的那一天,我放学赶到外婆家,一家人都陪着我到外公的房间,撩开蚊帐,胸口还有一丝余温,我忍不住放声哭出来,顺即被带出。舅舅说,还不能让外公听到哭声,让外公安心离开……后来,听父亲说,外公弥留之际,还在念叨着我的名字。
外婆最后的日子也是病痛异常。那时母亲刚作了大手术,我带着父母在广东,以便静养。从东莞到雪峰山下,要三十多小时的大巴车。等我们赶回外婆家时,外婆早已冰凉。我抚摸着外婆的脸,看到她躺在那里,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外公一生老实,几乎经历了上世纪的所有风雨。去世前他自己选择了安葬地。那块地是雪峰山下自家的林地,右边是巍峨的雪峰山洞口塘,正前方俯瞰着平溪江。江那边,正是外公的出生地。后来,外婆也安葬在外公旁边。

洞口塘河坝
有一年清明节我给外公外婆扫墓。墓前,我忍不住哽咽。搞完祭祀活动,舅舅喊我们一行人离开,我却移不开脚步。眼前的雪峰山巍峨挺拔,平溪江在静静地流淌。外公外婆永远地陪伴在这青山绿水之中。竹笋嫩了又嫩,粽叶绿了又绿,远去的人,熟悉的小路已不见足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梦到他们,在梦中,他们都不说话。
外公外婆是最普通的农民,他们没有任何的高谈阔论。生活全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对他们都是奢侈品。他们一生都在这方土地上,他们深爱着雪峰山和平溪江。他们就像洞口塘的山泉水,清冽无香。他们又如洞口塘上的石壁,默默奉献,纯朴守望。

平溪江廻龙洲头西望雪峰山
时过境迁,现在的平溪江早已有了现代化的桥梁。古老的渡口早已荒废,那颗桂花树仍然在江边,亭亭如盖郁郁葱葱,不时有鹭丝麻雀等飞进飞出。年年桂花香了又谢,谢了又开。四合院早就被肢解了,于今只剩下一间小木屋还没拆。那扇曾经为我开关的门,永远烙进了记忆的深处。离开雪峰山和平溪江,我去过很多地方。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个过客。我试着在四合院原址周围转悠,特意到桂花树下走走。没有了外公外婆,我终究是个过客。

四合院已不复存在,这一角的柱石依然呵护着仅存的小木屋
又逢清明雨纷纷,寒食东风泪连尘。遥望故土,我怀念我的外公外婆。恍惚间,我喃喃自语,雪峰山下平溪江,外公外婆是故乡。
2024年清明前夕岳麓山下

作者简介:杨适,笔名麻雀,70后。湖南洞口县人。年少时自诩雪峰山下一雄鹰,而今岳麓山下一麻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