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麦场

       在过去，村村都有麦场。人人对于夏收的回忆，都离不开麦场。

       可是，麦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怎样出现的？除了充作夏秋两收的场地外，又曾经在我们的生活中发挥过哪些作用？这些问题人们却很少考虑。

       事实上，麦场承担了众多的历史和生活记忆。

一、麦场的产生和发展

       麦场，有的地方也叫打谷场。那么，场到底是随谷还是随麦出现的？咋晚我和亚贵兄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认为谷场早于麦场，其实不然。

       确实，古有五谷，稻、黍、稷、麦、菽，其中菽即大豆，黍即粘性糜子（软糜子，适合作糕或造酒），去皮后人称大黄米，稷意多指，或曰梗性糜子（硬糜子，适宜蒸饭），或曰高粱（又称秝秫，指其中粘性者），或曰粟即谷子，去皮称小米。据《诗经.七月》，有＂黍稷重穋，禾麻菽麦＂之句，其中＂重＂和＂穋＂分别为晚熟、早熟之稻，＂禾＂金文字形为谷子样，故后人考察为小米即粟。该诗推测为周先祖公刘时诗，在西周成立之前即出现。诗中稷与黍并立，而与重穋同列，极可能为硬性糜子。不论怎样，稻、黍、稷、菽皆中国土产，唯有麦为西亚传入，大致四千年前由西域传至黄河中下流域。特别黍（或稷）与粟在麦传入后相当长时间为北方主食，以此而论，似乎谷场早于麦场。

       然而，稻、黍、稷三种，外壳同种粒结合较紧，干后穗子可以带秸维持很长时间，又因为秸秆较粗（黍、稷）或同株分穗（稻），这样直接采摘穗子，贮存在仓房中，待农闲时间采打除皮，并不困难。菽即各种豆类，尽管干燥后豆荚易爆裂，但其不是主角，数量有限，也可放于房间。

       皇甫川现在秋收玉米就是这样。从地里掰下玉米棒子，直接运送回家。然后除皮，晾晒，脱粒，归仓，都在自家小院进行，何须用场？

      唯有小麦，穗多且分散，不便于剪穗放屋子里，需要带秸收割。且小麦子粒同外壳结合较松，干燥后容易脱落在外，需要在短时间集中堆放和脱粒，故而需要大且紧密光滑的场地，这就是场。

        场产生后，何不一物二用呢？于是秋收黍（稷）、粟、粱等，也可使用场晾晒，碾打，故又称为谷场。但归根结底，场因麦而起。

       那么场是何时出现的呢？这要看小麦在农业生产和人们饮食中的地位。

      小麦在商周时期在北方得到了普及，但一直是作为粟的补充。商代仿粟，春种秋收，即贾思勰《齐民要术·大小麦》所谓“三月种、八月熟”的“旋麦”。直到周代，才开始秋种夏收，《礼记•月令》中说，“季春之月……乃为麦祈实”，“仲秋之月……乃劝种麦，毋或失时，其有失时，行罪无疑”，所说即冬小麦。小麦耐寒不耐旱，冬小麦比春小麦更容易获得丰收。

       虽然如此，正像唐代颜师古《急就篇》所说：“麦饭豆羹，皆野人农夫之食耳。” 小麦饭在古代一直是下等人食用的低劣之食。因为古代粉碎技术低下，早期中国人以未粉碎过的＂粒食＂为主，就如今天的米饭。利用石磨棒碾磨或者石臼舂的形式将稻谷外皮除去，即可蒸煮食用。而小麦，简单击打脱粒即可，只能煮食，远不如大小米饭香甜可口。所以在石磨、石碾等工具得到普遍便用之前，夏收的小麦只能作为秋收的粟稷食用完毕后，用来缓解青黄不接的补充。西汉董仲舒曾说：“《春秋》他谷不书，至于麦禾不成则书之，以此见圣人于五谷最重麦与禾也”，重麦，只是因为小麦能继绝救急而已。

       同时，因为小麦对水分要求高于粟，几乎是后者的二倍。西汉时关中大兴水利，小麦种植面积扩大，但远离水源的地方，所种面积依然有限。汉代有一首民歌，就形象反映了这一奌：

高田种小麦，

稴穇不成穗。

男儿在他乡，

那得不憔悴？

      稴穇者，音为 xián shān ,谓禾穗空而不实。用皇甫川当地话说，就是空瓢，正是小麦缺水之故。

      既非主粮，所种则有限，收割后找个地方简单击打脱粒即可，无需专用场地。《七月》诗中有＂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之句，恰好说明了这奌。

       西周实行井田，有公田私田之分。农人于公田集体劳作，所植即上述＂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小麦收获后当然要集体脱粒，就需要场，但是这场是农历（夏历）九月收完菜将菜园子（诗中所说圃）推平而致，并非专用于麦脱粒的麦场。     

      那么，麦子脱粒的专用麦场何时产生的呢？

      从我国石磨的发展史来看，从战国到西汉为早期，东汉到三国为中期，前面都以人力和畜力为动力，从西晋至隋唐为成熟期，开始使用水磨，效力大为提高。磨制工具和技术的不断提高，为小麦由粒食转变为面食提供了基础。大致在两汉之交，中国古代先民才逐渐接受和掌握了磨面粉以及面食加工做法。

      同时，小麦种植技术不断改良，形成了“耕-耙-耱”三位一体的节水保墒的旱地耕作技术体系，小麦面积不断扩大，地位也不断提高。到了唐代，实施两税法，小麦己成为征税对象，与粟并列取。而面食，已在百姓中普及。同时，在唐诗中出现了＂麦场＂的字眼。

        唐代诗人雍裕之有一首《农家望晴》：

尝闻秦地西风雨，

为问西风早晚回。

白发老农如鹤立，

麦场高处望云开。

       这首诗说收麦季节西风中雨下不止，白发老农忧心忡忡，站在麦场高处望云散雨停。

        王建在《田家行》中，亦有＂麦收上场绢在轴，的知输得官家足＂之句。此可见，唐代已有专用麦场了。

       不过，麦场应该出现得更早。石磨在古代是贵重之物，非每户人家皆能拥有，只能为少数富户所持有。况且自东汉以来，地主庄园不断发展，吸收了大量的依附农和僮仆。例如南朝的谢灵运在绍兴就有大庄园，并作有《山居赋》，其中描述的农作物，除了水稻以外，＂兼有陵陆，麻麦粟菽。＂这里麦已经排在了粟前面。可以合理的设想，这些庄园既有石磨（后为水磨），就能多种小麦，那脱粒就需要麦场。因此，麦场绝对不会是在唐代才出现的。只是唐代自耕农占主导地位，麦场比较普遍罢了。

       其后小麦更盛，大致在宋明之间，北方粟麦开始移位。宋应星《天工开物》记载，明代后期，小麦已经占当时北方地区民众口粮的半数之多，剩下则由粟与黍、稻、粱等杂粮共享，中国的农业生产格局“南稻北粟”过渡到“南稻北麦”。

       不仅北方小麦有场，永康南渡和靖康南迁后，小麦逐渐推广到南方。麦之所至，麦场之所置。南宋偏安江南，绍兴亦出现了麦场。陆游《遣兴》中说，＂小麦登场雨熟梅，闭门病眼每慵开。＂说的就是芒种期间麦收的事。

      与此相适应，光场和脱粒开始使用石碌碡。石碌碡本来是石碾的一部分，它的最早形式实际上是圆饼状的碾轮，最早是用于谷物去壳的，后来一步步进化为园柱状，在去壳同时，增添了粗糙压碎功能，但不能利用水力。故小麦粉碎成细面，主要还是靠石磨。

      随着小麦种植技术的提高，小麦种植面积和产量不断提高，早期连枷击打脱粒方式已不足用。于是石碌碡的光场和碾场功能被发现。

        宋代苏辙有《杀麦》诗：

麦幸十分熟，雨过三日霪。

初晴尚未伏，半夜卷重阴。

细筑场无隙，轻推磨有音。

惊闻诸县水，一晒直千金。

       从全文都涉及麦收看，＂细筑场无隙，轻推磨有音＂中的＂磨＂实际是石磙即石碌碡，据此判断，石磙碾场最晚出现在宋代，正好与宋明之际麦粟易位相适应。明清后石碌碡的应用更为广泛。

       不过石碌碡也是珍贵之物，并非所有农户所能应用，因此一直到清代，仍有好多人家在使用连枷击打方式。清代顾光旭《道中口占》中说：＂叱叱柴车黄犊轻，阴阴白屋爨烟生。谁知今日云中守，却听江南打麦声。＂就是证明。

       清代宫庭画师陈枚的《耕织图》就有一幅连枷场上打穗图，图中有塘，背景应为南方。场位于房前，为专用场地。

     《耕织图》是雍正登基以前，以康熙年间刻版印制的《耕织图》为蓝本，命陈枚精心绘制而成，共有图46幅，其中耕图织图各23幅。故每幅画上都有雍正的亲笔题诗，并盖有“雍亲王宝”和“破尘居士”两方印章。耕图中多绘雍正在内。下图中间执筛的这位，就是雍正皇帝。

        我和亚贵兄讨论时，初以为连枷击打的是麦，亚贵兄认作打稻，仔细辨认，果然。但是，既然麦子推广到江南，场中能打稻就能打麦。

       再说啦，雍正帝在位时，设了一个“一亩园”，自己亲自耕种。如果他亲自打穗，场上一定打的是麦，因为这一亩园在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