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角梅正红
作者 杨东 朗诵 沈虹
3月下旬,我应邀去南疆采风,在某镇农贸市场看到一家理发店,感觉店名有意思,便入内问:“只把头发剪短,怎么收费?”
“您多大年纪?”
我不假思索:“七十!”
“七十岁以上免费。不过,你要稍等一会儿——给她理完……”
我通常两个月理一次发,不刮不洗不烫不染,由左向右偏,只求剪短。一个半月前剪的发,眼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原本并无理发计划,只是随口一问。看到前方镜下的价目表:男子成人只剪短25元、儿童15元——等一会儿就能省下25元,印证“时间就是金钱”这样的好事平生第一回遇到,我便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几件往事蒙太奇般闪现在脑海。
第一件是,1991年5月初赴克拉玛依市参与六地州报短新闻联赛会审,返回途中经过奎屯火车站,朋友留吃中午饭。距离吃午饭还有两个多小时,便来到酒店隔壁理发店,打发时间。理发姑娘身材匀称,神情妩媚,气质清纯,声音甜美,话语柔婉。落座后镜台上汪国真诗集《年轻的潮》赫然入目,已经被翻得封皮软卷,这让我对姑娘肃然起敬。
“你喜爱诗歌啊!”我说。
“小时候背诵过一些唐诗宋词,中学时读过莎士比亚、艾略特、叶赛宁、泰戈尔的诗,一度痴迷北岛、舒婷的诗,现在喜欢汪国真的诗。有顾客就理发,没顾客就读他的诗。”
司机谐谑道:“他是我们那的青年才俊诗歌王子——你们是诗友,免费给他理。我跟着沾光,也免费。”
“当然!你俩无论谁作一首诗,不少于四行,包含了‘年轻’二字,就免费理成他那样。”姑娘指指墙上一个发型模特画像,边说边给我扎好围裙,俯在我耳边低声说:“你帅气儒雅,他那样的发型很适合。”
听着她的赞美,诗句如精灵般跳入脑海,标题为《邂逅》:
你美丽,我闪亮,
邂逅于“年轻”;
你清纯,我真诚,
相逢在“青春”。
发型模特儿像中国某个大众熟知的影视明星,和我也有点像。发屋里作诗,不失为浪漫,免费理成“明星范”当然好——为省一次理发钱作诗难逃亵渎诗神的嫌疑……我犹豫再三最终决定不把诗读出来,局促不安嗫嚅道:“我哪能跟汪国真比,我作不出。不开玩笑,该怎么收费就怎么收费。”
其后的事迄今已不记得了。这件事让我觉得在特定的岁月和环境里,也不能低估文学的魅力。我只是个地市报副刊编辑,会写点散文、诗歌,在这里意外收获了一份尊重,感觉很欣慰。
第二件是,1983年秋,《绿风》主编杨牧游牧(采风)南疆,行至若羌县,傍晚进入农贸市场一家姊妹俩开的理发店,看到工具台上自己的诗集《复活的海》,便坐下来理发,和小姑娘攀谈起来。小姑娘发现《复活的海》封皮勒口照片里的人和眼前的大叔很像,按捺不住激动连珠炮似地问:“你是这本诗集的作者?”“你是大陆的杨牧?”“在扉页上签个名好吗?”
若羌县地处甘肃、青海省、西藏自治区交界处,孤悬于昆仑山脚的塔克拉玛干大漠西南缘,偏远闭塞,交通极其不便。
行完南疆,杨牧写了长篇游记,文中坦言自己当时被深深感动,没想到在世界偏僻一隅,发生如此“奇遇”,足见文学的魅力之大。
此后不久杨牧便去了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成都。2007年应邀来新疆参加一个诗歌盛会,会后第二次游牧(采风)南疆。行至当时仍然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阿克苏,在被称为“新边塞诗三杰”之一的周涛陪同下,来到某大校住处聊天。大校告诉杨牧,“我有令你震撼的东西,你猜猜是什么?”杨牧心想无非是自己早期的作品集或者书信,恐难震撼自己。
这是一个老式录放机,录音带比现在的VCD光碟大,播放出来的是1980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首播《我是青年》的录音作品。杨牧形容自己恍若梦中,感慨连连:的确震撼!
其实我的真实年龄距离“30”差好几岁呢。
即使迄今,我也没搞清楚,是幼年懵懂还是少小轻狂,是时运不济还是努力不够,是环境限制还是智商不够,青少年时期的“理想”成为笑料,人生已经盖棺论定式地“失败”。
我的故乡坐落在塔克拉玛干深处,俗称“大漠农场”。有年夏天傍晚,几个同学和几个老师扎堆交流。我对数学老师宣称“我将来要当数学家,创造‘杨东定理’”,对语文老师表示“将来要作××那样的记者”。
现在想起这一幕,感觉如芒刺背。数学老师毕业于国内某知名大学天体物理系(硕士),参与过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运行轨道计算工程;语文老师毕业于国内某知名大学新闻系本科(学士),曾在国内高端知名媒体工作多年。他们不但不认为我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反而赞赏鼓励有加,都就如何实现理想给出了具体的建议。
在经历了一连串标志性岁月后,没有任何标志性文凭,我居然戏剧性地成了母校的语文教师——这对故乡也许是悲哀,与我个人却是人生际遇的分水岭。此后近20年里,我获得了四次与中国语言文学相关专业的进修。每次进修都会遇到一个老师彻敞心扉地给我几乎相同的建议,即,“努力当记者,再努力成为作家;当记者以保生存,成为作家以求尊严……”按照老师的建议努力,我的命运不断改变。
第一次进修结业回到原单位不久,地区职业技术学校开办,我被调到该校任语文教师。第二次外出进修结业归来,适逢地区报社公开招募采编人员,我报名被录取任副刊文学编辑。第三次进修后不久被调到省报当记者。第四次进修后被推荐到国家通讯社任记者,直至退休,期间出版了几部新闻、文学作品集。
自己的心智和才能并不出类拔萃,却身不由己又顺心遂意地手持写作这个敲门砖,一路走来,饱受命运之神的眷顾。
虽然与数学渐行渐远,最终只能“再见”,却荒诞地过足了瘾圆了梦:有则相声说“武则天是数学家——五过则添,为四则舍;五则添(武则天)”。我很清楚相声只为逗乐,并非演绎逻辑传播科学。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受这段相声的影响,那时,觉得自己已经过了25岁则添为30岁——每逢这时,觉得自己潇洒、自信。这一幕,迄今历历在目,却已是暮年……
最初写诗,后来散文,再后来小说;什么都写,什么也没能写成。原以为,当了记者,接触社会面广,生活丰富,写起文学作品来,会更得心应手。其实不然,记者当得时间越长,文学作品越写不出来了。
最初原起于一种朦胧情绪的发泄欲,之后写作动机演变为对生存方式的追寻,似乎写作已成为人格的一部分,不可分割,不可更改,不可抛弃。当了记者,更成了谋生的手段。
满足于一条一条传声筒式新闻稿变成铅字而疏于思,沉湎于天马行空四方应酬而荒于学,陶醉于一己声名而惰于不懈地开拓和进取——回想起来,过去应引以自毫的,现在却要感到愧疚了:平庸俗气,懒惰散漫,浑浑噩噩……
“大叔,您坐过来理吧!”
当谎言遇到真诚,谎言将如何应对?当姑娘柔婉的声音把我从“蒙太奇”中拉回到现实,我将如何面对?我突然感到我好无聊,嗫嚅道:“对不起!手机传来信息,有个急事要我去处理!谢谢你的真诚,下回再来理发……”
杨东,笔名 天然 易然 柔旋。出生于甘肃民勤县普通农民家庭,童年随母进疆,落户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三团。插过队,当过兵和教师;从事新闻宣传工作30年。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报告文学学会第二届副会长。著有报告文学集《圣火辉煌》《塔河纪事》和散文通讯特写集《阳光的原色》《风儿捎来的名片》,和他人合作报告文学《共同拥有》《湘军出塞》《天之业》《石城突破》《永远的眺望》等。
朗读者简介:
沈 虹,新疆兵团人,昵称叶子,百草园书店、诗词天地、新华网文艺创客等多家知名平台主播,朗诵作品散见于各大网络平台,曾多次荣获朗诵比赛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