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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施然 《重返西南联大》
病中
那是一次高烧对柔软之人的造访
犹如水银撑起的温度掀起身体的巨浪
夜晚的静谧搅动远道而来的风
让人心事滔滔，余痛翻涌
淤积的泥水汇入身体的河流
不断堆积至入海口
河流绵延细长，分支纵横
用侵蚀的声音日复一日地提醒
她年纪轻轻，便开始缝补的一生
开始借用一种进口金属
在身体里打补丁。回忆起儿时
奶奶曾坐在堂屋门前的矮板凳上
手指戴着顶针
为一件雪青色上衣打补丁
时过境迁，道路在城市中变得衰老
她搬来北京多年，在最繁华的地段
在最高的建筑物旁边，她看到
相似的场景。道路宽敞
但被不同年代的沥青铺展得凹凸不平
犹如奶奶手里的补丁
和手术后皮肤上留下的蜿蜒小径
有一天，人群尽散
无论靠得多近，她都无法听清回声
高烧退去，摆动在此刻停止
死亡在不远处，等待这场风停
半自传体说明
我身体的大地出现多处裂痕
我是上帝留下的残次品，一个不完整的发明，一次失利
是打碎重组的玻璃瓶，是斑斑锈迹
是渐受腐蚀的枯木，是掉了漆的墙体
是数不清的问题，是问题的合集
是组不成句的词语，是一部沉默剧
我是缝合不上的伤口，是缺失钙质的骨头
我是疼痛的注解，是括号内的补充说明
我是一段玩笑，装着诸多烂梗
我是一个漏洞，无法修葺一新
我是不会飞的候鸟，却要按月迁徙
我是用瑕疵零件组装的汽车，在高速公路危险行驶
我是养在室内的盆景，间歇性凋零
我是先天性的山崩，是流水线上的暗涌
我是干涸土地上的骄阳，是洪涝灾害下的暴雨
我是一条穷途，是美的破碎体
我是已然拉响的警报
是跌落人间的陨石，消失是我的命运
我是经不起展开的悲伤，也终是
击破黑夜的黎明
走
巨大的森林，漫无目的地走动
雪或挂在枯枝之上，或铺于地面
一个人如何行进，寒冷侵袭全身
冰封的湖面，水下的事物受到裹挟
遥远的山脉，多年来无人攀登
历史在那里单线程生长，它们忍受寒冷
却不必忍受孤独
在此山中，草同样无人知晓
一次次走向凋亡，这过程似也不值吊唁
人们的大脑从未从忙碌中抽出，他们
分身乏术，又疲于反抗
但也总有皎洁之人不为所动
时间的流淌如山里的溪流一般，
逍遥，
不思前路。
人们总是擅长总结，在某些节点，
在公元前就被确定的时间。
从黑暗中走出，光倾泻下来
在一天的清晨醒来，我开始直立行走
临近傍晚到达湖边，夕阳被挡在湖面之外
冰块和冻土都没有波动
一次告别结束，未听见风声
雨中
他在密林里走失
在雨和雨的夹缝中，他看见
寿衣店开在包子铺旁边
时间的斧挥着
找一个人，再找寻不见
世间的人
割了一茬就会出现一茬
天上的湖泊迎来夏季的风
就会浇灌楼宇和庄稼
一个人的悲哀，是
无须在乎另一个人，渐已枯涸
无须理解荒废掉的叶子
连日的雨水证明我是陋室
身体多处潮湿
我的巢禁不起决堤
我逃离了失了鳍的鱼
然后用伞遮住我辨不清是先天
还是后天的……残疾
波动
病弱之人持续多日的急诊干预
诊断，开方，落座等候。一切如旧
针孔避开青紫，插入完好的肘腕皮肤
液体开始在狭长的管道里循环输送
熟悉地进行。应是一切平静
清晨残星稀落，急诊室里
谁宣告了一位男人生命的告终
一次结局败北的抢救
谁的呼吸成空？亮黄色被单下
仅见顶部的小块发丝裸露
谁悲伤得弃甲曳兵
哭声穿透诸人心脏，不断向外喷涌
……
沉寂湖面起了波动
告别
——致姨父
“他病情好转，已出院几天”
潦草的谎言以熟悉的面容出现
火苗似夜晚在海上摆动的孤帆
流星划落，芍药的泪涌出
悲伤又一次迟来——
姨父离世三周
跳动节律的心脏仅以微小的界限
横过清明，在第十二个小时泊船
今晚，他已跋涉得足够远
我不是合格的哀悼者
回忆起那刻
我在长城的南四楼
在狭窄空无一人的垛口
独自收集大风，思想空空
如今，思绪回到姨父的故乡
回到那块童年的花生地旁
死亡之核深植于泥土
生根发芽。此后
爱和祈愿镌刻碑碣
生命之果会重返人间
风中重塑
——致敬戈麦
有些话题尚不能在春风里谈论
有些含糊不清的表达只能临摹于碑帖
风与旧事相接，把心口的月亮
吹得飘来飘去，时缺时圆
倘若能目睹一场日月同辉
爱就变得不再炽烈......预言并未实现
闭上眼，璀璨星河被全部覆盖
幻象未曾被铺开，谜题终是无解
很多事物都在同时进行
爱与等待，死亡与不容缓和的生命
一些事物偏已离开多时，我不得不
平静又坚决地告别，纪录仍爱着的一切
复杂与旷远具有同样不可名状的悲哀
春天穿过我，多种情感盘旋
草木不会比风知道得更早，才理解
这是风可以识别季节的人间
秋
秋深了，风明目张胆
行道树盛装出席
远山的柿子树，漫不经心
思考着远离人群的意义
这么多年
我孑然一身，行走于世间
只是没遗忘一个秋天，
只是觉察出
白杨和悬铃木叶子的区别
这么多年
月亮借着夜色，一次次出现
而我也不知疲倦
反复爱上它的清澈与皎洁
月缺与月圆
亲爱的
当我开始赞美可爱之物时
我还能走多远
还能否走进一片即将谢幕的落叶
或是那天湖边虚度的傍晚
小记北京某晚暴雨
两个人死了。他们
被困在车里，车被困于水坑
在一个大雨的晚上
黑暗让一切看起来平静，雨
就那样倾然而至，风不做计划
疯狂地步步为营
一分钟，积水漫过车顶
哪里能想到弃车逃走
等一等，再等一等
气候干燥的北方
偶有雨水也不会持续太久
可是，沙漏里的沙子还在拥嚷
往缝隙下挤。他们
逐渐迷失在泥水筑起的森林
在沉闷地带悬掉着一口气
救援队来了，破窗把人救起
车顶压至身下。应急预警
渐次响起，他们被不停地胸部按压
被多人抬上担架
这是我次日从手机划过的新闻
前晚，门窗紧闭
我仅仅捡拾起帘外的只言片语
狂妄天气的四分之一
门外，阳光温暖
清晨让真实不甚清明。这到底
是漫长夜色消解了昨日的悲剧，还是
消失的两个人虚构了一场雨
一棵古树的命运
大片的山长成一幅素描画
雪只给山留下一块块干涸的骨架
树已经很老了
它的美源于自身的年岁
枝杈缓慢地扩散
树干被时间推倒逐渐倾斜
那些细碎的灰色
在几百年中一次次形成
时间的凹痕挤出垂垂老矣的皱纹
围裹在冬日挺立的生命
它不断打磨自己
在山上经历立足、壮大与衰老
千百年间
它有没有一次为在寒风中孤立犹疑
有没有一次为它身边数十代老人的离去悲戚
这些无人知晓
我们无法读懂一棵古树的内心
无法依靠想象估出它带有厚度的生命
从山上下来，我情不自禁
伸手触摸一棵古树
触摸一位老者裸露在外的皮肤
原来，从历史走来的一生
也躲不过苍老的命运
黄章玉，1995年生，安徽宿州人，写诗习诗，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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