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乳名）

作者/常跃强（济南）

除了现在这个名字，我还有个乳名，属于个人秘密。

其实，名字是个记号，与一个人的事业、前程和寿命没啥关系，不过为的是和同类有所区别。

听娘说，我出生时祖父碰巧出诊了，父母就商量着给我起个名字。父亲在屋里苦思冥想，来回转圈儿。忽然一脚迈出门外，看见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上挂满了红枣，随之灵机一动，回头对娘说：“就叫大枣吧！”娘就笑了，亲我一口。从此我有了乳名。

祖父是个老中医，精通古诗文，尤其善于给人起名。家里添了长孙，自然是一件大喜事，又因我是属龙的，祖父就从杜甫的诗句：“龙跃天门虎卧坡”中脱出了我的学名：跃强，以寄托厚望。

乡下的孩子，小时候即使有个学名，也不大能叫起来，倒是乳名叫得响。我的乳名一直叫到八岁。该上学了，母亲帮我挎上书包，临出门好一番叮咛。除了要我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末了特别强调一句：“别让人家再叫你的乳名了！”

 

有一回在课堂上有个同学喊我大枣，惹得全班哄堂大笑，目光一齐向我射来。我羞得脸上一阵阵发热；同桌又是个女生，使我越发不好意思了。当时我虽然没有发作，但心里暗暗记了仇。出校门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里，我就和那位同学撕打起来。他抓住我的衣领，我抓住他的头发，猛一拽把他拽倒在地，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从此，同学们知道了我的忌讳。

那时一旦逢上星期天或是假期，我们像松了翅膀的小鸟，吱吱喳喳地飞到田野里去。拨开草丛捉那红蚂蚱绿蚂蚱，捏住它的后腿，逼它磕头求饶；女孩子摘下一朵蒲公英，深吸一口气，把茸毛吹得漫空飘舞，逗得男孩子飞跑着去捕捉那轻盈的茸毛。“黑妞——”“花狗——”“二牛——”“大枣——”满野地里响起脆生生的乳名声！这时候百无忌惮自由快乐。谁也不会恼，谁也不用避讳自己的乳名，你喊我，我也喊你，都是一样的呀！

后来，我大学毕业分到一家报社工作。起初都喊我小常，一晃十年过去了，头发渐渐稀疏，身子渐渐发胖，也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同事都一律改口喊我老常了。下基层采访，人家叫我常记者，在编辑部接待作者，有的喊我常编辑，有的则喊我常老师。乳名呢？自然无从提起了。

有一年夏天我到老家那个县采访，顺便回家探望父母。在柏油道上下了汽车，离家还有三里土路。路两旁是玉米地。玉米穗正吐出粉红粉红的缨子，散发着甜甜的香味。正走着，忽然听见玉米地里有人喊：“大枣——！”熟悉的声音喊出了一个久已陌生的名字。乍一听，我还真有点反感，停住脚步愣了一会儿，猜想必然是个熟人了。果然，一阵玉米叶子“哗哗啦啦”地响过，黑牛哥和嫂子就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一照面他就捅我一拳，埋怨我忘了老家，不给他打信，不念小时候的情谊。说一句话喊我一声大枣，肆无忌惮，但我心里热乎乎的。我笑着给他解释，递他一支烟，用打火机给他点着。嫂子捅他一下后腰，白他一眼：“人家是记者，你一个庄稼人口口声声喊人家大枣，还知道吃几个馍馍饱吗？”黑牛哥平时怕媳妇，这一回却冒出牛劲，冲着媳妇吼道：“你知道什么？！俺俩是小时一块割草的朋友！兴他喊我黑牛就不兴我喊他大枣？！”我点头称是。哥儿俩哈哈大笑，一边走一边啦，痛痛快快地说了一路子话。在街里分手，望着黑牛哥微驼的背影，忽然我的眼睛一阵发热……

是啊，多少年了，没听见有人喊我的乳名了。黑牛哥的这一声呼唤，把我的魂儿召回来了！

这篇文章最初发表在1992年7月28日的《文汇报》上，后来被选入北京大学编写的供外国留学生学习的汉语教材《走进中国》（高级本）课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