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下到三营二十九连

第二天早上冯国庆和谢志远告别了裘老师一家来到团部食堂，原来他们可以不在兵团职工家吃早餐。好大的一间平房，十人桌几十张，能坐二三百人。他们来到东风林场的立牌前，看到了给他们做向导的班长李向阳，就在他的引导下找到了他们那张桌子，上面有红纸黑字写着：冯国庆、谢志远、马立民、林雨生、朱怀山——这是男生；王玉苹、汪增美，孙淑明、傲红、李桂兰——这是女生，他们都是北京35中的，同年级有的不同班却都认识，这是把他们分到了一个班，不跟上海、天津、哈尔滨人在一起，真好。在学校每个班五十多人，在兵团每个班十人，“谁是班长？”有人问。李向阳走过来说：“营长以上由兵团干部担任；连长、排长正职由兵团派人担任，副职兵团会在知青中指派；正副班长你们自己选，知青的待遇一致，当干部也是为人民服务。”他已经是副指导员。

谢志远一看，他的同班同学有四个，占多数，说：“我选冯国庆。”

冯国庆还想去他的武装连，说：“我不行，我选谢志远。”

有人说：“甫志高我们可不选，容易叛变。”

这桌的人哄然大笑。

整个食堂都很安静，大家边吃饭边听连排长安排事情。李向阳走过来按按男生们的肩说：“我建议你们选冯国庆，他为了见赫哲人放弃了去武装连，和大家同甘共苦。大家多吃点，会走九十多里路，吃过饭在门前上去东风林场的拖拉机。”

冯国庆这才确认自己确实去不了武装连了，其实去武装连和寻找赫哲族不矛盾，武装连的战士们驾吉普车、骑马或用滑雪板巡逻边境容易接触到更多东北的少数民族，比如索伦三部——鄂温克族、鄂伦春族和达斡尔族，他们和赫哲族有相似的语言和习俗，包括宗教信仰。可自己为什么没去武装连呢？可能是遇上了那个小迷糊，把自己也给弄迷糊了，就站起来找那个上海姑娘扈喜，全食堂都是绿军装，没发现。

“我们选冯国庆。”大家说，又选了女生王玉苹当副班长，就都闷头吃饭，是东北特色的猪肉炖粉条和大米饭，还特意给回族知青做了韭菜炒鸡蛋，他们有的已经吃过早餐，有的没吃，却都跟没吃过一样，用当地人的话他们这年纪的人 “灶坑”真好烧。

知青们上了兵团的王牌拖拉机——天津产的铁牛55，大胶轮，前轮小后轮大，后轮有半人高，发动机的声音威武雄壮，一看就有劲；后边的车厢把行李当座能坐三十人，正好一个排。开车的居然是昨天送冯国庆来的那个山东人老李，见到他问：“你对象呢？”冯国庆比划让他住嘴。老李说：“那个傻海宁（上海人）。”全车人都听明白了，说：“国庆，你这是来支援边疆的吗？还带着家属？你把她藏哪儿了？”冯国庆就向大伙解释他如何把《赫哲词典》丢了，那个上海人也把小提琴拉车上了，就这样他们错过了兵团接站的车，就遇上这位好心的司机……谁信哪？同学们就像“文革”中审坏人那样审冯国庆：“长得好看不？这好事儿我们咋遇不上呢？”“五百多号人咋就你们俩能遇上呢？是不是设计好的？”“咋就你们掉队能遇上李师傅，别人掉队遇不上李师傅？”这乐子让他们说了一道以后又说了好几年。

他们进入三江平原腹地，真正的北大荒。

“三江”是指主流黑龙江，支流松花江和乌苏里江会合的大片平原和湿地，为了区别国内其它“三江”，比如广西就有个县叫“三江”，而国人说的“三江”一般指黄河、长江和雅鲁藏布江，它们在上游同源，也叫“三江源”。第一代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师长就在黑龙江的“三江”的前面加了个“建”字，“建三江”就成了一个地名，其核心就在原来的七星农场，后来它成了镇，又成了归沈阳军区直接管辖的垦区和佳木斯下面最漂亮的城市，代表了中国国营农场的最高水平。

铁牛55翻地有劲可跑不快，跑四十迈就有点颠，可是到下面必须坐拖拉机而不是卡车，因为下面全是坑坑洼洼连排水沟都没有的土路，夏季路面积水很容易翻浆，就只能用铁牛，九十多里地它跑了五个多小时，可知青们吃得很饱，天气也很好——北大荒的盛夏很凉快并且绿树成荫，麦浪翻滚，真美，还可以拿冯国庆、甫志高开涮，有人提议：“咱们唱个歌吧？”有人一起头他们就唱：

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

革命时代当尖兵……

车到连部，是一个以红砖平房为中心的土坯房建筑区，有连部、食堂、小卖部、广播站兼电话室、卫生所、仓库、机械队和住宅，连领导在食堂举行了欢迎会，连长代青山首先发言，他说：“我们北大荒不缺地就缺人呀，连盲流子都收，欢迎你们，让我们连人增加了一倍，第一次实现了满编。”他就是山东盲流，农垦的临时工，可靠着实干和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他转了正并且提了干，他本人和本连就成了全师的典型。代连长指着北边说：“对面就是老毛子，咱们搞农垦以前各方面都是跟老毛子学的，包括化肥、农药和康拜因拖拉机。五十年代赫鲁晓夫提出了一个振兴农业的宏大计划，发动全民开荒种粮，他们在西伯利亚、哈萨克斯坦辽阔的草原上开荒，结果粮食没增产多少却严重地破坏了植被，中国内蒙和欧洲的沙尘暴就是他们造成的，可他们也没得好，六十年代苏联垦区的土地严重欠收，还派人来向咱们学。”

曾经是“老大哥”的苏联要向中国学习农垦？知青们听了都很惊讶。

副连长丁凤山说：“连长说得对，苏联的机械化农场其实是在抄美国，苏联的康拜因哪能比得上美国的约翰迪尔？中苏翻脸咱们师以前从苏联进的康拜因没零件换都扒了窝，就只能使国产铁牛。铁牛就更赶不上美国的约翰迪尔了，铁牛最高75马力，约翰迪尔330马力；铁牛75三铧犁都拉不动，咱们这儿的土特别粘，得拆掉一两铧；约翰迪尔能带两个五铧犁四挡前进，我的天！这么大的垦区没有机械化可不行。”坦克兵出身的副连长对拖拉机很在行，一说话就跑题。

指导员郑和春也是转业军官，政工干部，拉过话题说：“中国式的农垦由来已久，打秦朝就在搞，叫‘屯田戍边’。咱们农场机械化程度低还得发扬艰苦奋斗的南泥湾精神，人定胜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你们这些从大城市来的孩子推出个代表表个态吧？”

冯国庆正走神就被身边的人拉了起来，说：“国庆，你口才好代表我们讲话。”他想了想在家写过的稿子，说：“我们手捧北京，心向宝书，立足边疆，放眼世界。”身边的人笑。他说：“怎么了？心向宝书，手捧北京……”全连哄堂大笑。他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说：“手捧宝书，心向北京，怎么了？”

谢志远说：“你哪来那么个词儿？还心向北京，你就打消回北京的念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