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火车上
北京开往佳木斯的列车终于启动,随着车窗的关闭车上人的眼帘也关闭了泪水,一片欢声笑语,他们从行李里拿出东西来与同座交换着吃,糖、花生、瓜籽、都是凭票买的,达到了过年的水平,还有海棠、梨和苹果,苹果有点酸涩,都那么好吃。偶尔还有女生在哭,就有人说:“小孩小孩别哭了,擦擦眼泪上车吧?”她就破涕为笑,好像他们刚才和亲人告别是场戏,演出来的。有人说:“我第一次坐火车。”有人说:“我第一次出远门。”有人说:“我第一次离开父母。”他们正处于这样一个年龄——阳光、快乐、好奇、精力充沛而富于献身精神,用文革中的词儿就是“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他们是国家最宝贵的财富,能支撑战争和挽救一切灾难,用后来的话叫“红利人口”,真应当爱惜并且慎用。
列车要一口气跑一天两宿,随行的秦校长和一位青年军人走到了冯国庆的车厢,秦校长说:“同学们,单教导来看你们了。”
同学们说:“秦校长好,单教导好。”
单教导是35中的军代表,这时候工宣队已经撤走,他是一位干练的营级军官,他说:“同学们,旅途很长咱们唱个歌好不好?我起个头,到农村去……”
知青们齐唱: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革命最辛苦的地方去……
单教导说:“你们要把会唱的歌全唱一遍,还可以派代表到各车厢串联,总之要把气氛搞起来。”走到冯国庆身边拍拍他的肩,冯国庆就跟着他穿越歌声此起彼伏的车厢,去了后边列车员休息的卧铺。
“我和马良是战友,我见过你姐姐。”单教导用一种由一圈一圈套着的透明塑料做成的能伸缩的旅行杯给冯国庆倒了茶。
“噢。”冯国庆说,他还没习惯喝这苦水。
“你姐姐可惜了,国家培养少数民族干部,那年‘民委’保送她去西北民族学院,你母亲哭着不放,也是考虑到弟妹多经济困难,她就留下当了档车工。”
“噢。”冯国庆说。他最可惜的是姐姐的漂亮,回族姑娘有一种西域风情,追她的人很多她却看上了已婚的马良,就成了大龄青年。冯国庆只在学校军训时能看到单教导,他的正步和刺杀的动作真是飒爽英姿,想不到这么平易近人。
“关于你留城进兵工厂的事儿我还特意去见过傅作义傅部长,就是要弄清你生父的身份,他是出走海外的知识分子、还是国民党教官、还是我党的地下工作者?只有他能证明。”
母亲在家有时会提一下傅作义,生父临走前让母亲有事找他,可他并没给他家提供什么帮助,冯国庆问:“他怎么说?”
“他弟弟傅作恭他都不保, 57年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送到甘肃夹边沟劳改,三年困难时期死于饥荒。傅作恭临死前曾给他写过信求援,他说哪有饿死人的事?居然一分钱都没给他寄。”
冯国庆对三年困难时期有记忆,那年他已经七岁他小妹妹刚出生,母亲的一只金戒指都换不来一个窝头,他们一家九口吃掉了两个四合院,可饿死人的事儿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当年傅作义的身边有好多共产党,真正说动他的是他的女儿傅冬菊,可由于傅冬菊创建过‘民主青年同盟’——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在文革中说不清,也遭到了批斗,还是周总理出面保护了他们父女。”
看来母亲不求傅作义是对的,母亲比父亲没文化却有见解。
“你生父是爱国知识分子的证明是马良给跑下来的,找了原来燕京大学的好多当事人,你去兵工厂的名额也是他要来的,来之不易,我们都奇怪你为什么非得去北大荒?”
“我想了解一下赫哲族。”
“你也不是赫哲族呀?”单教导笑道,感觉这孩子挺怪,说:“你知道为什么咱们中国推行普通话吗?就是要缩小民族差别,不仅如此,汉语也会取代英语成为世界语,到那时候真就实现了‘世界一片红’。”
原来自己在做没用的事情,可冯国庆有时会用赫哲话思考,一张嘴就是那种没人能听懂的东北话。
单教导说:“北大荒很苦,却是半军事化管理,我和兵团那边说好了,把你放在师部武装连,农场需要守卫,对面就是苏修,对我们虎视眈眈,也能同时实现你插队和参军的愿望。”
这简直太好了,冯国庆把那杯苦水一饮而尽:“谢谢单教导。”
冯国庆回到自己的车厢已经是晚饭时间,其实也没什么晚饭,餐车给乘客们送来免费的酸面包,每节车厢都有开水间,用带来的茶缸接来喝就行了。可他们零食都把自己吃饱了,也带了足够吃两天的熟肉、黄瓜、西红柿、水果、面包、煮鸡蛋、包子和白面馒头,也是过年的水平。到了睡觉的时间三人座就有优势,可以两个人翘着屁股坐着,一个人躺着,就这么轮流睡。两人座坐着睡的、蜷着睡的、跪着睡的,撅着睡的什么姿势都有,可第一个晚上大家都很兴奋,打扑克、下象棋、扯闲天、玩笑打闹,不想睡觉,这也像过年。第二个白天他们就困得嘀里当鎯的了,睡了一地,吃饭也不再有规律。
这是冯国庆第二次坐火车出远门,第一次是同一个方向,去哈尔滨见乌•白辛,遇上了列车员刘海涛,起因是他接待过黑龙江的红卫兵代表,也结识了黑龙江的朋友黑子明、赫连生——这一切都说明他长大了,可以像赫哲人训练好的海冬青那样放飞了。海冬青是一种猎鹰也是一种原产于法国的植物,耐干旱、耐贫瘠、耐盐碱、耐严寒、生命力极强,绽放时开着着带毛边的蓝色的花,非常漂亮,这是许多人都不知道的,冯国庆在他大舅家的二哥那儿要来了它的种子,他要看植物的海冬青能不能配上动物的海冬青。
“国庆,志远,咱们班的同学集中一下,开个会。”班长李向阳对35中3连1班的同学们说。
八个去北大荒的同班同学就聚在了车厢连接处。
李向阳说:“一会儿就到本车的终点站——佳木斯福利屯,北大荒知青的集中地,下车会有北京、上海、天津、保定、杭州、宁波、义乌等牌子,你们要带好行李在北京的牌子下集合,坐兵团的大卡车去咱们的团部,千万别乔老爷上轿——走错了。”
谢志远说:“看到好看的女生也许会走错。”
大家就骂他“甫志高”。
有人问:“还得坐多长时间车呀?”
“四百公里。”李向阳悄悄对冯国庆说:“你跟着单教导就行了。”
车到福利屯,很小的一个大站。很小,只有一排简易的红砖楼;很大,站台同时到了几辆火车,满地都是知青,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喇叭喊话都听不清。
“同学,你见到了我们上海的牌子吗?”冯国庆的面前站着一个梳着两根小辫、穿着双排扣列宁装的甫志高说的好看的女生。
冯国庆就带她找,有人说:“上海知青?出发了。”
“这可怎么办?”那女生急得直跳脚,眼泪也在眼眶里转。
冯国庆问:“你去哪儿?”
“我要去哪个团哪个连忘了,就是原来的七星农场。”
这也是个小迷糊,冯国庆笑了,说:“咱们俩一个团。”就带她去找北京的牌子,北京的牌子也没了,他又想起自己应当找单教导,单教导会带他去佳木斯军训,以后他就是军人了,可单教导也走了,他就蹲在地上笑,说:“甫志高真乌鸦嘴。”
那女生眨巴着眼睛没听懂,反正有个知青陪她她就不怕了。
他们俩一直等到站前广场上没了人,冯国庆说:“咱们拦车去七星农场,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