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尊敬的家长:您好!本着为每一个孩子负责,进一步做好防控工作的原则,今天放学时间适当延迟。预计2—3小时完成,放学时间从7点后开始,请您关注班级群,班主任将及时通知。建议各位家长先回家吃晚饭,学校会为学生安排小点心,尽全力关心照顾好每一位孩子,请您放心!感谢您的理解与配合!”
你蹦到道板那只分流行人和车辆的石墩上,视线正好越过操场围栏,落在由南往北平行而立的教学楼、行政楼和综合楼。小学没有晚自习,之前基本看不到它夜色下的模样。此刻,这些墩矮建筑,灯火通明,轮廓清晰。跑道边的矮杆路灯、教室里的白炽灯、连廊上的标识灯,将光粒均匀涂抹,散发出一种理想主义的光芒。学校大门口的路边,小汽车前后拥挤着,附近空气里有纯净而于燥的汽油味。驾驶座位上的妈妈不停地滑动手指,屏幕的反光照亮了红唇,也照亮了脸上的焦躁。一排的铺面灯明瓦亮,章记零食、格瑞斯、小白鸽琴行、房屋中介、一鸣鲜奶吧都开着门,唯独正中间一家晨光文具店因防疫要求闭店自查,黑了一月,像缺了一颗门牙。隔离带的高杠路灯下围着附近小区的爷叔阿婆,保持一定距离又尽可能靠近,每只人影都是三头六臂。制服在夜色里变得暗淡不清,只有荧光绿的反光条散发些紧张讯息,像感叹号点在人群中。
一开始收到推迟放学的消息时,你还没怎么关注,直到通知的时间一再推迟,又收到家人的质问指责,你才重视起来,急忙询问其他熟悉的家长,仔细点开朋友圈最新消息,一边点读,一边急匆匆地赶路。看到最新的通报时,鼻头虽然冒出细密的毛汗,踩刹车的右脚虽然一直绷得很硬,但之前的经历和对这座城市的信心让自己心底有足够笃定的底气。赶到学校附近,已有很多人等待多时。有消息说某个高年级的班级需要集中隔离,有家长在问要不要做好过夜准备。那些以如果、万一开头的担忧,如蚊蝇在耳边嗡鸣。心底按压很久的害怕,快要封印不住,自控力也快耗尽。你准备私信下班主任,删删减减好几遍,想想还是放弃。通知群里信息更迭很快,但老师的公告通知一直沉默着。你盯着新闻图片里一张印着“守望相助,静待春天”的横幅,可能是贴在哪个小区门口的宣传标语,“守望相助”四个字上有一种能让人心里踏实的分量。
刹那间泛起来的紧张情绪,照片里的白色防疫服,小区封起来的告示,背着书包排队测核酸的小朋友,志愿者的红马甲,纷纷扰扰地搅起回忆。疫情肆虐的那段时间弥漫着一种恍惚感,日子过得又漫长又肿胀。在脑海回看它们的时候,像是在看一部很长的默片,让人觉得遥远和不真实,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无意夸大了某些瞬间:市中心二十多个地铁口只开了一两处,交通灯依次变换着红绿,一应一和,却无人呼应。监控中心的大屏幕上右下方红色日期时间是唯一在变动的内容。整座城突然间变得很清亮,很寡静,幕墙光洁的玻璃上涂抹着一层不近人情的现代感。那些巨大且密集的楼阁,如同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那一扇扇沉默关闭的窗户,像一只只失去爱情的眼睛,空洞无神。户外空荡的停车场上飘浮着空荡荡的等待。天刚黑下来,安静便落满条条大路,室外是被灯火染亮的海洋,能看到柳杨柏樟的层层叠叠,能看到早樱和桃花随一阵风悄悄飘落。十字路口楼顶上宽阔的广告屏,亮如白昼,却照不到一张笑脸。原先熙熙攘攘的街铺似散场之后的影院。入夜即午夜,一栋栋居民楼灯光通明,人们都被关在一颗颗灯火明亮的星星里。
疫情时期的朋友圈里,有一对情侣隔着口罩亲吻对方。人们给他们命名为“新冠时期的爱情”,在如临大敌的时候,爱情显得格外动人。
彼时的你开始和许多认识的人,和更多不认识的人一起,在各种位置的大路上,在各种交叉的路口边,搭建检查岗、防护棚,大家身着白色的防护服,在火柴盒子的空间里,在工作区、隔离区、观察区里做好卡口身份识别、信息登记、体温测量。你想起那些极度疲惫而昏厥的躯体,想起那些鼻梁脸庞上许久不退的鞋痕,想起嫩白皮肤上闷出来的湿疹,想起那些搬运50斤消毒液凸起来的青筋,你感觉到一股热气堵在胸口。
虎年春节之后,有人开始讨论疫情是不是可以准备收尾,随即有人马上提醒还为时过早。但所有人一起经历了这些个紧张慌乱,熬过最困难的时间,见过这座城市最空白、最安静、最拼搏、最努力的样子,走过最安全的街道,感受到最温情的陪伴与护佑后,再也不会对这座城的未来有什么担心。
一张家长发出来的据说是用无人机拍摄的照片,让群里安静下来。照片里有靠近窗口的五六位小孩,只露出侧脸和后背,最多还有几只小屁股。家长都在仔细寻觅辨认,通过红橙黄绿的衣服,通过交头接耳的模糊背影。有家长认出了那个鸭黄色上衣,有家长认出了辫子发夹,而你熟悉的巴拉巴拉迷彩短款羽绒服被窗框挡住了一半,还不能确认。口罩里飘出的呼吸不断地模糊镜片,你松松被勒痛的耳沟,取下眼镜,身体轻轻地抖动起来,头颅如慢摇的镜头,似乎想逆转时光,一点点还原到曾经的静好。
群里公告通知家长到南门接人时,你还有些意外,比自己预估的时间提早了很多。人影如黑蚂蚁朝着一个方向蠕动,你也跟着拥到大门外围,被拦在固定的接送区域。人群密度很大,只有窄窄的裂缝空隙可供窥探。不一会儿,手持扩音喇叭那种毛糙糙的声音传来,一只队伍从楼里驶出,顶头的举着高高指示牌指引大人过来寻找。保安有意放松,队伍如一条小蛇被拉扯得歪歪扭扭。有位阿伯攥着小手,低头弯腰,还没说完三句话,就被挤出空隙,只能顺势撤离。你的视线从二(8)班的红色数字转移到队伍最后方的几个高个子,最后和熟悉的东张西望的眼神搭扣上。暗红的小脸上没有多少意外和惊讶,也没有想象中雀跃的拥抱,仿佛这只是一次迟到的接送而已。你夹着小朋友挤到靠近老师最近的地方:老师辛苦,老师再见!很快也被挤走,没来得及确认老师是否听到。后背的毛毛汗干涸了,你打了个寒战。你压着从胸口不断涌上来的问题,也不去触碰口袋里的手机。你慢慢地往回走,路口转弯处的无同煎饼店还没打烊,脚下柏油路面亮晶晶的,握在掌心的小手温热安静,你叮嘱自己,不要急不要急,你们还有一整个夜晚,你们还有好多个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