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见到乌•白辛
那时候全国的上行——进京的列车都人满为患,过道上、椅子底下、行李架上、厕所里都是人,涌向首都的可不只是红卫兵,还有青年教师和工人农民,也有一些趁机打秋风的人,那时候还没有旅游这一概念,戴副红袖标就能免费进京何乐而不为?下行——出京的列车上的坐位却很空,冯国庆上车就找了张三人座躺着,接待黑龙江那帮人太累了,用他们的话,这叫“屯二眯糊进城”,而且进得是世界最大的城,就看啥啥新鲜,睡觉都觉得浪费时间,他们除了上天安门广场还顺带去了人民大会堂、中国革命博物馆、中国历史博物馆——它们因为广场有重大活动不对外开放;还游览了中山公园、故宫、北海、景山——它们因为怕被“破四旧”也都关了门;还爬了八达岭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嘛!那地方不要门票,随便上,他们就在城墙上刻上“黑龙江红卫兵到此一游”和一百多个人的名字。当然最重要的是去161中学取经——开批斗北京市委市政府走资派的大会和中外红卫兵大联欢,冯国庆全程陪同,就困得走路都打瞌睡。
“同学,醒醒,车过山海关了,查票。”有列车员说。
冯国庆醒了,揉了半天眼睛才想起自己在去哈尔滨的火车上,摸摸脑袋底下枕着的旅行袋还在,这期间小偷都歇业了,关键时刻没一个人不爱国。他翻遍了衣裤的兜都没找到票,说:“同志,我是哈尔滨红卫兵,刚参加完天安门广场检阅,回家报喜讯好带更多的同学来,我在站上领了‘革命师生串联乘坐火车证’,不小心弄丢了。”
列车员满口东北话,说:“你不像哈尔滨人哪?一口北京话。”
冯国庆说:“噢,我是跟广播电台学的。”就说了亲自接受毛主席接见的经过。
列车员很年轻,参加工作不久,火车停在北京的时间很短,他最多去过天安门和王府井,羡慕道:“你握过毛主席的手不?”
冯国庆说:“我握过握过毛主席的手的手,到现在都没舍得洗。”他省略了中间不知道隔着多少双手。
列车员赶紧和他握手,说:“哥们,太好了,你到哈尔滨去哪儿?”
“我要去找乌·白辛,他是《冰山上的来客》的编剧。”
“乌·白辛呀?他在哈尔滨话剧院,正撅着屁股挨斗呢。《冰山上的来客》有首歌,可黄了。”列车员小声唱了起来:“花儿为什么那样红,为什么那样红……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我第一次在他的歌里听到‘爱情’二字,谁受得了?我跟你去。”
他们来到了位于哈尔滨道里的一座简俄式建筑前,这就是著名的哈尔滨话剧院,门口挂着“芦荡火种”的海报和“打倒伪满间谍乌·白辛”等坏人的标语,他们来得不合时宜,刘海涛——那个列车员说:“哎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小孩子家家千里迢迢为啥要见他呀?”
此前冯国庆已经和刘海涛说过,他和乌·白辛非亲非故,只因为他生父留下的一本有四角号码音标的《赫哲词典》,他学了四角号码又学了赫哲话,不知道赫哲人能不能听懂,就想和赫哲族的大文人乌·白辛印证一下,说几句话就行,他没说父亲曾被傅作义派到香港,已经失联,怕把事情弄复杂,说:“我既然来了,还是得想法和他见一面,哪怕远远打个招呼。”
刘海涛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老三届”的水平后来重点中学的学生都不能比,就对这孩子的想法有点理解,说:“哪咋办呀?你等着。”就到里面打了个电话。
半小时后来了一大卡车铁路造反派,下车就问:“伪满特务乌·白辛在哪儿?”
哈尔滨话剧院的造反派热情接待了哈尔滨铁路分局的造反派,简单介绍了乌·白辛情况后就对他进行了联合提审。
“乌·白辛,你的几段历史都不清白。你1938年在沈阳神学院读书,牧师全是美国人,你要老实交待你是如何接受西方间谍培训的。”话剧院的造反派头头义正辞严地说,此前他刚给他吃过一顿“皮带炖肉”,已经衣服开花,鼻青脸肿。
乌·白辛长得很瘦,说话的声音很弱,说:“我是爱党、爱国、爱毛主席的。”
轮到铁路的造反派头头提问:“乌·白辛,你生在吉林永吉,读书在沈阳,1941年进京,然后北平、上海、重庆、延安、朝鲜、新疆、吉林、长春、哈尔滨乱窜,你不觉得自己形迹可疑吗?”
乌·白辛长得不高,跪在地上更矮,说:“我是爱党、爱国、爱毛主席的。”
这家伙真顽固,话剧院的造反派头头问:“你宣传抗日被日本宪兵逮捕过,你反对内战被国民党警察逮捕过,他们为什么放你出来?你是不是出卖过革命组织?”
乌·白辛的牙好像被打坏了,说话有点口齿不清,说:“我是爱党、爱国、爱毛主席的。”
这家伙真狡猾,铁路的造反派头头问:“你以国民党办的《吉林日报》副刊编辑的身分为掩护,主办了我党的地下报纸《前进报》和《轻骑报》,你是不在加入共产党的同时也加入了国民党?是个双料间谍?”
乌·白辛还是那句话:“我是爱党、爱国、爱毛主席的。”
冯国庆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刘海涛,他怕乌·白辛再挨打,想结束这场由他引起的恶作剧,刘海涛误解了他的意思,说:“看来用普通话你是不会招供了,小冯,你用你们赫哲话问他。”
冯国庆毫无准备,镇定了一下用他自学的语言说:“乌先生,咱们不认识,我是赫连生的朋友,赫连生您认识吗?”
乌·白辛愣了一下,没听懂。
冯国庆发现自己这几年白学了,他的赫哲话赫哲人都听不懂,说:“非常抱歉又折腾您一次,您的身体怎么样?您千万得保重啊。”
乌·白辛又愣了一下,这回他听懂了,用赫哲话说:“我是爱党、爱国、爱毛主席的。”
看来对方有顾虑,也是自己太冒失让他不放心,冯国庆说:“我父亲的情况跟您差不多,他也是地下党,被派到了香港,也没人能证明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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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白辛的嘴唇哆嗦一下,委屈地流下泪来,说:“我为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建设做出过贡献,我是爱党、爱国、爱毛主席的,他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话剧院的造反派头头感觉不对,阻止他们的对话问:“你们俩赫呢哪赫呢哪的说些了什么?”
满屋都是成年人,只有冯国庆十六岁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敢,他说:“他说他创作了话剧《黄继光》、《雷锋》、《赫哲人的婚礼》,歌剧《映山红》、《焦裕禄》、《伊玛堪》等作品,都是歌颂党、国家和毛主席的;他还创作了电影剧本《冰山上的来客》,特别是《伊玛堪》,是中国赫哲人的史诗。”
话剧院的造反派头头只在他们的对话中听到了“毛主席”三个字,看来不是串通,说:“他最大的罪行就是那部搞民族分裂的《伊玛堪》,还敢给自己表功,拖下去,往死里打!”
庭审结束,逼供开始,冯国庆忍不住涕泗横流——他害了这个陌生人,乌·白辛声在被拖下去时用赫哲语声嘶力竭地对他喊:“孩子,我们赫哲人的根就要断了,一定要传承她的文化!”
第二天冯国庆回到了北京,几天后乌·白辛逃出临时监狱在太阳岛上服毒自杀,享年4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