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这治疗床也太短太小了。
你一躺下去,脚踝就磕到底沿了,头枕在托架上,腰眼被硬皮革托着,手摆来摆去,没地方,只好在胸前交叉。黄色无影灯像黄色的交通灯悬在眼前。听到轮子摩擦地面的声响,比托盘大不了多少的工作台移过来,差点碰到你下颌,上面是细细长长的银色夹子、镊子,你突然想起在宾馆床上吃早餐的场景。一张脸浮上来,三分之一被天蓝口罩覆盖,三分之一被黑框眼镜覆盖,三分之一被粉白医帽覆盖。厚厚的镜片上有模糊的指纹印记,口罩边缘露出一片切割整齐的短硬胡茬,灯罩里的光纹刺激模糊了你的双眼,漫天亮黄的星星点点在闪耀,口罩的褶皱被撑大了一点:
“不要动,嘴张开,张到最大!嗯,好的,保持住!”
之前的每个清晨总是吐出一口血水,开口说话,总是怀疑别人的眼神里深藏着被礼貌压制的嫌弃,咀嚼后总有一处深渊在藏污纳垢,舌尖清理那个黑洞时,感觉有一块嫩肉在刀锋尖刺上行走,咽喉食道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吞咽之物的硬度和形状。半夜被疼痛突袭,有7号铁丝刺穿脸颊的皮肉,绞拧牙根下的肉土,看着枕边被疲惫缠绕的脸,看着像小猫小狗蜷卧的小孩,想到天明要面对的那一张一张面孔,疼痛和呐喊在汹涌澎湃,你紧捂着嘴,开始战栗,感觉喘不过气来。
你慌了,决定第二天一定要去看一趟牙医。
“你这颗烂牙已经没有用了,烂的牙根要尽快拔掉,然后进行植牙,植牙要等到三四个月之后,先要把你这颗没用的牙根拔掉……”
检查、治疗,提问、反问,咨询、怀疑,脱口而出、来来回回的一套套话语,让神经系统自动把医生当成了谈判的客户,要从他的神态表情里察觉出有利自己的蛛丝马迹,事后觉得有些好笑和莫名其妙。医师熟练地指着治疗告知书上的注意事项,会心地强调不会有太多的疼痛,很快就会恢复,他从你的闪烁其词和犹犹豫豫之中看到了恐惧,怎么会这么害怕呢?他问你,你也在问自己。你从家人那里找不到答案,母亲曾经和你说过,走进牙科诊所,光是听到那磨牙的声音,就像是有把电锯在切割你的身体骨骼,你从同事那里也找不到答案,两个同事拔智齿,两人发烧。开会时,一个领导抱怨不能轻易地动牙齿,他说他拔了龋齿后,阑尾炎发作,住了一个多月医院。
一截软管顺着右边嘴角塞入口中,混着气泡的水从管中流淌到舌根底部,开始慢慢轻沸,一小撮棉花球帮助撑住一片空间,你看到大口罩上的眼球动起来,牙龈里感受到尖锐的刺击,尖锐的刺痛在身体里掀起巨浪和叠积成海啸,顺着你的神经和血管咆哮奔腾,胸口肋骨处被电击了数下,上半身突然往上一跳,紧接着又落下蜷缩成团,要往座垫里钻,一颗颗炸弹在嘴里爆裂,你被自己的反应吓一跳。你筋疲力尽地和自己的神经系统和下意识对峙战斗,争夺控制权。你觉得自己在分裂,在繁殖,在复制,在流淌,在凝结,在散开,治疗灯照肿了你的眼睛,你闭上眼,锁紧眉头,璀璨星光变成如注暴雨,倾泻到紧闭的眼眶里。
“好了,我们开始了,放松啊,很快就好,放松点……放松点……”
你站在小时候国营第一油泵厂的门口,那道铁栅栏门拉开了.有许多蓝褂子灰裤子流淌,黑粗黑粗的大块机器启动,脚下躺着七零八落的零件,车刀像切分一只苹果那样,切割着一块银黑的钢块,火花四溅,惊吓到光线,温热了时间,人的眼神变得黏稠,你闻到了坚硬里蕴含的温热的香甜。你被裹挟运到流水线,被搁在检修台,你的某个零件因为使用过度保养不当而需要修理替换。那两只像极了机械臂的双手,拿着磨刀切磨坏死的牙齿,以便留下一个好拔的位置,插在嘴边的水管在给磨刀喷水,你像一只被钓出水的大鱼那样,撑着嘴,有薄细的水雾在眼前飞升,像雪粉在眼前飞舞,落下来,脸上每一处的毛孔都品尝到一丝细小的凉爽清甜。
细长的夹具塞密窣窣地在口中探寻,小气筒模样的器械在轻轻地击打,你通过骨头的震动来听音,你失去了感觉,你觉得自己应该要感到害怕,却只有麻木和无能在舌尖流淌,细细的酸.尖尖的胀,刺啦啦的拧捏感,治疗灯变成冲床前的工作小灯,更黄更暗,每一次水流冲洗,顿觉眼前抖了几抖。雨落下来了,顶上的石棉瓦响声一片。医生端坐于冲床前,手上的家伙发出均匀声响,一会儿,锉刀尖去搭,铲刀尖去挑,三角刮刀去擦,射灯去照,你集中思想,用力地赶走压力。没有明显的疼痛感,只有茫然的一片,你不知道是应该感到害怕,还是应该鼓励自己无畏勇敢。
“好了,好了,结束了,一切都OK,结果完美!’
你盯着那一次性的小托盘,看了好久,细细小小、尖尖弯弯的两颗小碎子儿,像小时候戴在手腕上的小狗乳牙,牙表层上还粘连从牙床上撕扯下来的些许血肉和薄膜,像涂抹了一层红油漆的小首饰,这么小小的玩意儿,还没有你从车轮胎缝隙里清除出的小石子儿大,竟能让一具两百斤的筋骨皮肉痛彻纠结不得安生。你用锈迹斑斑的榔头在想象中砸打它们,用焊枪对着它们焚烤灼烧,把它们碾成商粉。所有的不顺、郁结的焦虑困顿、不能丢弃的压力,躲在某个中年角落里的泪水也随之被连根拔出,被挫骨扬灰。一口恶气吐出去,你步履轻盈,有轻风在抚摸额头。
“你要这个?干吗呢?留着做纪念吗?”最终,你的纪念品和医生奇怪的眼神一起被你收入一次性的塑料杯里。
开车从医院出来,中控台的液晶屏显示六点整,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路上的车流如同被招惹的毛毛虫,开始变粗膨大,缓慢蠕动。此刻每辆车方向盘后的表情,看起来都是雷同的焦灼着急。熙熙攘攘之中,有人会关心一个年近不惑的中年人刚刚从医院里拔完牙出来吗?能想象得出他拔牙之前极力掩饰自己的害怕吗?能想象他拔完牙之后像个小孩一样感到一种重生的喜悦吗?能想象在他左侧车门的搁物槽里,夹塞着一只捏瘪了的一次性塑料杯吗?能想象杯子里放着刚刚拔下来不久,上面黏着模糊血肉和蕴含着一丝丝新鲜腥臭的两颗鲜红碎牙根吗?
嘀嘀!嘀——
脑袋被突然的响亮吓得一震,排成长队的车流早不见踪影,正前方的大窗露出灰色的水泥面。眼前已经绿灯,你赶紧踩压油门,一阵轰鸣,舌底涌上一股咸腥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