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娘知道儿子真正出门了,心也要跟着走远了,儿子要去吃“公家”饭了,不能以脚下的这个家为家了,将来得在工作的地方安家立业了。娘心里欢喜着,惶惶着,纠结着,不舍着。 娘最盼望儿子天天呆在她身边,不离开她的视线,那样,她就能天天看到儿子。娘也知道,若是儿子天天呆在她身边,那样,儿子就得长年累月地扛着锄头、镐头下地干庄稼活,砸一辈子土坷垃。
儿子现在出去“混事”了,这不,去的那个地方说是叫啥县革委。娘叫不出全称,认为大概其如是人们常日说的早先年的县“衙门”里做事的呀。儿子这是出息了,是给爹娘争了脸面了。一个村里几百户、上千口人,有几个在外头“混事”的人呀,有几个在县城官府里“混事”的人呀!
不舍得儿子远离,那是做娘的天性。离去,也是该当自然。看看屋檐下的鸟儿,孵出来的小鸟翅膀硬了不也是要飞离?小鸟要是赖着不走,老鸟还把小鸟一个个鹐走呢,让它们另筑窝巢自立门户去呢!儿子大了终究也要安身立命呢。这个道理娘心里懂呢。
娘开始忙碌起来。娘要给我做新被褥。我说:“娘啊,我带以前铺的盖的被褥就行,又不脏,不用做新的。”娘说:“那不行,在家里就是土炕铺床破席子,旧片子,瓦碴盖着腚,没人看见,没人笑话。在外头‘混事’,去个串门的,看着旧衣麻花的,人家不笑话你,人家笑话你伯你娘,让人看不起呢。”
不知道娘是早知道儿子有“飞”走的这么一天还是怎么的,反正对娘来说好像是有准备的。娘从板柜里拿出花“洋布”被面,白粗布被里,从南屋里拿来白禳子(棉絮),又拆了我原先盖的一床被,从里面揭出厚厚一层去年才续进去的禳子。娘说,整床被子都续新禳子太虚蓬,透风,盖着不暖和。加一层压实了的禳子续在靠被面外层,挡风暖和。
院里的立名大娘听说了,也过来给娘帮忙。两人边做活边拉呱儿,大娘对娘说:“我说怎么着,我早就说来吧,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大娘叫着我的小名)X心野呀,庄稼地留不住他呀。看看,让我说中了吧。”娘问我:“带两把暖壶吧?上(杨盘)街上合作社买去。”“脸盆得多带一个,你自己洗衣裳啥的有个倒换的。”“对了,听说在外头‘混事’的人都刷牙,把你伯在天津时用的刷牙杯子带上。”
当年伯在天津工作时,他刷牙,有个专用于刷牙的一种杯子,还有一个U字型的舌刮子,是熟黄铜做的。伯说过,口腔上火了,舌苔厚的时候,用它刮一刮,能泄火。这事儿准不准不知道,后来好像看到有报道说刮舌苔不科学,容易损伤舌头。
我在学大寨工作队呆了一年也没有刷牙,当时有一个很固执的想法,若是一年后回村里干活,庄乡们看到我刷牙,会不会拿着当笑话说:哏(hen),在外头呆了一年别的没学来,倒学上“洋摆”刷牙了。我对娘说:“娘啊,这些都不用在家买,也不用从家里带,我到城里的百货商店都能买到,你就放心吧。”
伯听了娘跟我的对话笑了说:“城里商店的东西全着呢,这些东西还用跑到杨盘买?杨盘合作社的货都是从乐陵、宁津县城进的呢。”娘也笑了:“是呀,是呀,俺咋就没往那上面想呢。”娘把我要带的、她所能够想到的东西都想到了,她所想到的东西,巴望儿子全带上。我笑说:“娘啊,要是房子能搬得动,是不是让儿子也搬了去呀?”娘先是默着声地笑,默着声地笑,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嗯,你算是说对了,要是你能搬得动,你就把它搬着吧,俺跟你爷爷、你伯宁愿去给人家住房。你爷爷、你伯娘两辈人就攒下这么几间屋。”
我和娘说笑着的时候,娘忽然说:“对了,别忘了往自行车链子上搭点油,你不是说链子抻了咔吧咔吧地响吗,从咱家到城里几十里路呢,搭上油骑着轻省。唉,赶明儿也不知道是南风北风,千万可别遇上顶风。”我答应着,对娘说:“顺风顶风都没事呀,骑不动时我推着走,晌午也到城里了。一会我打开收音机听听山东(人民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
在家的那几天里,娘忙着为我做被褥,忙着给我做好饭——擀面汤、包饺子吃,娘可能觉得儿子此一去,往后就很少再吃到她做的饭了。娘的心都让儿子给占了去了,出来进去,眼睛围着儿子转,心思跟着儿子跑,有时候忘了拿要拿的物品,自言自语着:“看我这记性,奏嘛一转眼一转身就给忘了呢。”
1976年12月18日早晨,娘早早把新做的被褥叠整齐,放在炕头上。做饭。看我起来,说天还早呢,奏嘛不再多睡点儿。早饭后,我推着自行车出门,爷爷站在屋门口目送我,伯和娘送到院门外。我说啥也不让他们再往前走:“伯呀娘呀,这是干啥呀,你儿又不是不回来了,过些日子我准回来。”
我骑上车子不回头,一路向东——冲着乐陵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