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幸福楼里的幸福生活
有一天马本顺来到东南角楼的张家大院,探头探脑地问:“张桂花在吗?”
有住户说:“张桂花?不认识。”
马本顺这才想起这里已经是外来户的大杂院,问:“冯掌柜家在这儿吗?”
有住户说:“您那是老黄历了,这时候还有掌柜的?”
马本顺想起已经好久没人叫他“东家”、“掌柜的”了,问:“马秀兰您认识吗?可漂亮的一个大姑娘,她在国棉一厂。”
“马兰儿呀?她家在那儿,她好像今天上白班。”
马本顺这才穿过一些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循着炒菜和厕所味形成的小巷找到一个一正一厢两间房的小院,它仍是这里的大户,院子里有棵上百年的老榕树,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往树枝绑着的绳子上晾衣裳,看见马本顺高兴得一拍手:“大哥。”冲屋里喊:“松、竹、菊、梅、桃,快来见你们大伯。”
屋里跑出一串每个个头矮一头的小女孩,齐声叫:“大伯!”
马本顺从口袋里拿出桂顺斋的点心给自己的弟妹和别人生的孩子们吃,说:“我弟弟本利、我儿子继财……”老泪纵横。
张桂花搬了竹椅和她前大伯子说话:“我大侄进去一晃五年了,也快。大哥您找我有事儿?”
马本顺说:“我还想和你去找傅作义。”
张桂花断然道:“要找您去找,我跟他没交情。”
几年不见马本顺驼了背,声音好像被压在罗锅里发不出来,说:“你说得是,可我兄弟是他安排去香港的,黑不提白不提这人就没了,我只想找他问一下,我那几间房是卖好还是租好。”
马本顺说得也对,马本利就这么走了,政府对他的家属没任何交待,不知道他是跟国民党走的还是共产党派出去的,对外只能说失踪,张桂花说:“您相信政府相信党就好了。”
马本顺说:“弟妹你说得是,你不是还有两个四合院吃着租?我是怕政策有变。”
张桂花想起前夫心酸道:“我哪里还有房?早就饭吃了。您就多想想您兄弟走时候留下的话,别啥都卖,有了钱又啥都买。”
“你说得是,那我不去问他。”马本顺估摸着这家的男主人快回来了,就起身告辞。
有一天冯先生突然提前下班回家,对他老婆说:“桂花,我看到傅作义了。”
张桂花正给女儿们做着棉裤,说:“冯津卫你不好好当你的经理闲逛?你在哪儿看到的傅作义。”
“我那叫啥经理?”冯津卫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干脆把咱家的买卖卖了,钱还是放在兜里安全。”
张桂花说:“不是说‘四马分肥’吗?”
“四马分肥”是国家实行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的一种分配方式,国家的投资收益和税金占30%,企业公积金占10%-30%,职工福利和工资奖金占5%-15%,资方的酬金约占25%,国家以定息的方式支付,后来那些大字号比如瑞蚨祥带头放弃了股份,企业完全归公,政府就不再给资方本金和利息了。
张桂花在娘家分到了一家小厂,解放后她丈夫就成了只拿工资的股东,他开始还挺受人尊重,职工们老远就叫他“东家”;后来就叫他“经理”了,他毕竟内行,管理和经营上的事情都和他商量;再后来就叫他“老冯”、“冯津卫”了,全社会都在培养对资本家和小业主的仇恨,因为他们的财产都是剥削来的,电影、戏剧、小说、报纸和工会、党小组开会都这么说,看来她家的财产早晚归公,难道对北平解放有贡献的人家财产也不例外?可前夫的身份很难证明,张桂花问:“你在哪儿看到的傅作义?”
“在护城河,可能要填了修电车道,我这就带你去看。”
张桂花就跟丈夫在护城河边看到了戴着柳冠斗子安全帽、穿着橡胶靴的傅部长,他正比比划划和一群官员说着什么,半晌才发现了站在围观的人当中的张桂花,说:“这一片就要拆了,你们会搬进中国最好的住宅——幸福楼,咱们的北京会一天比一天好。”
张桂花上前说:“傅长官,那,那本词典我找到了。”
傅部长奇怪道:“什么词典?”好像跟她认识,又好像跟她不认识,对身边的人说:“咱们去二闸。”就走了。
张桂花的孩子们每天都处在兴奋之中。
东南角楼拆了,全是一人粗的木料,没见到那对狐仙,它们可能被工地的歌声、劳动号子声和表彰先进人物的广播声给吓跑了,所有魑魅魍魉都怕革命的口号。
二闸关了,护城河被填成了北京的二环路,有拖着长辫子的电车停在东便门站,这一路车就能游遍北京内城,故宫、颐和园、圆明园、恭王府、北海、什刹海、中山公园、普渡寺、景山、天安门全在范围之内,可票价有点贵,每站一毛钱,一圈下来得一块,马秀兰每月才挣三十块。
蟠桃宫拆了,那些精美的木雕被起下来运走了,可那尊彩绘金身的王母娘娘变成了一堆泥巴,看来出来她没有任何法力是用来吓唬人的。只是那些木雕太精美,马卫平就向历史老师借了照相机拍照,洗出来全是白板——跑了光,难道王母娘娘真有法力?
明城墙拆了,听尽跟知识分子打交道的张家大少爷说这件事上面发生了争论,梁思成反对,郭沫若支持,形成了两派,最后毛主席一锤定音:拆,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还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这才有了建国初期的十大建筑北京火车站和北京第一批“幸福楼”。
张家大院也被拆了,张桂花家搬进了位于幸福大街的幸福楼,她们两口子都犯愁,一家九口还都是半大孩子两居室可咋住?就让大姑娘马秀兰住小屋——马大小姐到什么时候都特殊!他们和六个孩子住大屋,孩子们都挺高兴,父母睡大床,他们六个睡上中下铺,就跟坐着卧铺车一样,梦里能旅游世界各地,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楼上的人撒尿和床的咯吱声。
幸福楼的孩子们真幸福,幸福楼完全按苏联的图纸建造,二十栋四层的红楼排成六个方块,有大片的绿地还配了托儿所、幼儿园、小学和商店、粮店、煤店、理发店、澡堂子,真方便。这种楼带外挂的走廊和楼梯就成了孩子们的跑道和滑梯,他们没事儿就从一楼爬到四楼再滑到一楼,真刺激。冯家五姐妹也都坐滑梯,外国人的电梯也不过而已。
全北京人都羡慕住进幸福楼的北京人,他们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还有上下水、电和公用电话,只是得烧煤球做饭取暖,房租特别便宜,两居室每月才六块六,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照这么来中国超英赶美实现共产主义也快。可冯家的日子越过越紧,四合院卖了厂子捐了,就没了房租和股本收入;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张桂花仅存的一点首饰和卖房钱都买了粮食,好在大女儿把工资全交家,大儿子也上了初中,五个女儿也上了小学,他们家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