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小区入口处有条百米长的商业街,商业街靠近正门入口处有两家面积几乎相同的小店,一家是卖零食的,另一家也是卖零食的。两家紧挨着,店面布置和广告招牌都差不多,两家老板很少有交集往来。
一家叫“悠悠”,老板是个男的,姓杨,从青年滑入中年的年纪。一家叫“轻松小铺”,是个年轻活泼的女老板,和自己的老公轮班经营着小店。太太原本常去“轻松小铺”买零食的,美女老板很会做生意,常常热情地和顾客寒暄聊天,店里的吃食也是品种丰富花样繁多。原本只是口渴去买瓶水,出来时却拎了一大袋,回家整理,太太随手拿出里面的小票瞄了一眼,准备扔了,突然眼睛一定,惊了一声,她的“多力多滋”“健达”比超市里还要贵啊,再细细地看了看单子,心里存了个疑惑,下次再去时多了几分心思,时常瞅瞅单据小票,脸色越来越凝重,买卖的次数和分量也慢慢减少,慢慢地转到隔壁家去了。
“悠悠”也是一间窄长的铺面,里面的摆设和所有那种小区里面专门卖零食的店面差不多。店中间是一列货架,一格格盛放着各种散称的零食,糖果、豆干、小锅巴、青豌豆、鱼皮花生、芒果干、薯片、巧克力豆、杏仁果脯、山楂条。两边墙上靠着货柜,相对中间货柜,靠墙摆放的都是些精致、进口的吃食和饮料店铺的后面地上整齐地码着一箱箱的青海酸奶、优贝、特仑苏、雪花和三得利,最后面是间暗仄仄的小仓库,杨老板就坐在进门右首边的台子里,台子上放着一台收银机,台子拐角处还挤进一张电脑桌,上面搁着一台电脑。不买东西的时候,从店门口经过,只瞄到他侧面的半个身子——他正好转过身子,在打网络游戏。这个杨老板,四十欠一点的年纪,无锡人,他说自己是无锡乡下人口音也是无锡乡下的口音。和口音相配的,是他有点褐色的皮肤。头发很短,却很柔软,趴在头皮上,微微自然卷,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碎米似的头皮屑,不至于邋遢,但多少有点不清爽。他的脸盘子大、圆,眉黑黑,比较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粗腿的眼镜,脸就有架子。在男人中间,这类长相慢慢滑入了庸俗大叔的范畴,还好,他有身高、没有肥厚的肚子,把他往年轻的方向上拉回了几分。
杨老板注意到我们是从隔壁店“转过来”的,很是热心地招呼,买了几次东西,终于不再问他要小票单子了——经过太太几次“检验”,没有缺斤少两、没有以次充好、没有强拉强卖(隐隐约约的),去得多了,聊得也多了,这个杨老板也是个喜欢聊天的人。买零食多是女生,也会有男的进来——买香烟和饮料,零食又多是细细碎碎的东西,于是,时间久了,他在男人层面上变得饶舌起来,絮絮叨叨的,说话的内容很是女人气,没办法,买卖使然。再加上抑扬缠绵夸张的无锡口音(不那么“正宗”),就更像是个嘴碎的女人了。这与他慵懒大叔的体格形成很有趣的对比。他的一双手,有些像女人,像女人的白和软,但整个人结实黝黑,所以,就有了一种怪异的温柔感性。
仔细观察了下,杨老板的生意不如隔壁的“轻松小铺”,零食货品也不如隔壁家的多,东西摆得日渐凌乱,收银台子蒙上一层麻灰色的污垢,各种纸箱包装盒就堆在货柜的拐角和顶端,把本不大的空间弄得更加逼仄。让他抽空打扫一下,他仰头哼了一声,嘟嘟囔囔地抱怨:我哪有空啊,我是一天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十点的好不,里外就我一个人,要招呼客人,又要进货验货,还要研究研究新品,人家隔壁是小两口再加她的哥嫂两家轮班制的经营的,我哪里做得过人家。喊老婆过来?她不愿意啊,她在招商城做小吃生意,生意不要太好,这里人员消费力不行,我也试着卖点早点夜宵,没多少人,后来不是物业整治嘛,又不给在门口摆摊。找个人?你知道现在人工成本多贵啊?找一个人起码三四千一个月,我一个月利润才多少?我真不赚钱的,我东西卖得真实惠的,喏,那,我跟你讲,许多东西给你都是带带走走货的,顶多加点运费就给你了。现在实体店的生意不好做,我当初选店铺应该再多看看的,我经营方向有点失误了,香烟压货压得太多了,他指着身高半面墙的香烟,钱都压在这上面了,没钱进新的小吃人家过来逛逛买东西,新客户一看说东西不多,老客户要找新品尝尝,都没有,都走了……
一晃,有一个多月没去杨老板那边,周六晚上外面吃饭,闹闹哄哄到半夜才晃到小区门口,“悠悠”早已经打烊,小店的招牌一直闪烁到天亮,玻璃门上贴了张A4大小白纸条,四个黑体大字——“门面转让”。有点吃惊,真的不做了?
“真的不做了?”第二天晚上,客人少了,陪着杨老板聊天,我问他,他默不作声,我说那你关门之前,让我也尝尝当个小老板的味道,你知道,每个人小时候都梦想着能开一家零食店。他讪笑,哼一声:“屁大个老板!”起身让我坐进收银台。摸摸计算器,看看货单账单,捣捣电子秤上的各种按键,中间也有顾客进来,手忙脚乱到11点多,快到杨老板打烊的时间点了。
一对小情侣进来,两人个子都不高,脸都比较圆润,女孩子一头到肩的中长发,留着厚厚的刘海,戴黑框眼镜,小伙子还穿着厂子里的黑色工服,领口镶了一圈明黄色。女孩子慢慢地挑选,男孩凑上去,这个吧,要不这个,这个呢?两人说话带着厚厚的鼻音。他们靠得很近,又漏些空隙,有些不自然,看起来是刚刚做成了男女朋友的,都缺少点这方面的“学前教育”。女孩拿起一件心形的费列罗,瞄了一眼底部标签,很快地归回原处。小伙子敦促女生买这买那,殷勤得有点不得章法,狭小的店面有点盛不下他的热情,装了半袋子的东西,都是散称的饼干糕点。付账时,女孩红着脸先出去,小伙子迅速把之前的费列罗塞到袋子里去,和我眼神示意,不要声张,悄悄地放进去。杨老板小声嘱咐我,巧克力就收半价。
星期一早上,起迟了,着急赶路,匆匆路过老杨的店面,玻璃门上的A4纸片不见了,双面胶的粘痕还很明显。“改主意了?”我问他,他喷出一口烟,不置可否。“还不去上班?快迟到了吧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