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缘
蓝白领
做好手中事,
珍惜眼前人。
过去不计较,
未来别操心。
活在当下好,
努力少遗恨。
百年容易过,
好赖全靠天。
蜂饲耳(Hachikai
Mimi, 1974-),当代日本诗歌中最受瞩目的年轻女作家之一,获得许多重要奖项。她是早稻田大学日本古代文学研究生,1999年处女作诗集《随时潮湿的阵地》获得中原中也奖,被译成英文The Quickening Field出版。2005年的第二本诗集《觅食者被食的夜晚》获得文化部新人奖,她2015年的第五部作品《用水洗脸》处理一些诸如父亲去世以及核灾难等事件。蜂饲耳的语言直白、轻松,带有微妙的幽默,使得她的语言充满活力。
《让我关掉电视》
我们听到套着枷锁来自底层的声音
我们铺了一张餐桌在上面,吃炒饭
从不被看不见的事物所困扰
群岛就这样衰落
我们赶往天文台
观察镜头深处的一场新爆炸
就在灭绝被触发时
一颗新星诞生
我摊开笔记本,画一个有翅膀的生物
餐桌腿扎根到土壤中
进入一只我从树干上取下带回家的知了壳
我把自己埋葬了七年
现在我找一棵树爬上去
外壳脱落的那一刻
人类曾经踏过的月球表面明亮了起来
而他的脚印依然完好
Let Me Switch off the TV
We hear the voice of the shackled from the bottom
Upon which we spread a dining table and eat our fried rice
Never bothered by the invisible
That’s how the archipelago decays
We rush to the observatory
To observe a new explosion in the depth of the lenses
Just when extinction triggers
Generation of a next star
I spread a notebook and draw a winged being
The dining table’s legs grow roots into the soil
Into a cicada husk that I removed from a tree trunk and brought home
I’ve buried myself for seven years
Now I look for a tree to climb up
The moment the husk sheds off
The face of the moon once stepped by the mankind brightens up
With his footprints still intact
《星系》
“如果无法抹去你,我宁愿
抹掉自己。”
这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它既不会让你也不会让我
暂时消失。
无论你努力与否,
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消失。
你犹豫一会儿,事情就会飘走;
在山中,石头会继续
呼吸绿色。
而你无法重新开始。
首先,你这一生
就没有
愿意修改的事。
Galaxy
“If it’s impossible to erase you, I’d rather
blot myself out.”
I don’t know how to answer this:
it won’t make you nor me
disappear for the time being.
With or without your effort,
we’ll be all gone someday.
While you hesitate, things will flow away;
in the mountains, stones will continue
breathing green.
You can’t start over again.
To begin with, there isn’t
a thing you’d rather revise
in this life.
《蜗牛》
蜗牛孩子们背着透明盒子,
还没变硬的软盒子,
不退却,冒着
随时被压垮的危险。
不刻意找,你随便
在地上翻开什么
就会发现它们。
装进盒子的只是它们的
身体,对别人没什么用
(除了想它们肉的人)
我每次俯身寻找蜗牛,
都被灌木划破脸
蜗牛已占据并将一直
活在它们的螺旋中。
晒干了,蜗牛只会
把外壳留在地上。
我把它们捡起来扔进
我生的篝火中:
它们的条纹就着了,
然后其余部分也开始燃烧。
闷烧的争吵在我身后
打破了窗户,一只盘子
飞了出去,在地上咯嗒嗒响——
我挺吃惊,它听起来完好无损;
换成了新品牌?
(经过粗暴放置还很完整)
即使那女人走了,无论,
她去哪里,仍都一样。
蜗牛孩子们背着透明盒子,
柔软、轻便、包装完好的盒子,
分散得又远又广,无法
追赶。任何意外都可能
把它们压扁。
它们无处不在;
只要你愿意,就翻开一块石头。
(不在的贝壳托起沉寂的水)
一切都以同样的速度移动,
就像长柄勺伸进大炼锅。
将它们聚在角落,倒入
你在黎明精选的液体:
在不断散开的水环中展开的
是蜗牛们的情感。
我已经在它们的螺旋中活了三十年。
作者简介】胡弦,1966年生,江苏铜山人。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定风波》《水调歌头》《葱茏》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傍晚的雨(组诗)
胡弦 鲁北诗人
傍晚时,雨落了下来,
无数明亮的光点,遗弃在野外。
河面上起了雾,我记起一个艄公的话:
听懂了雨击打篷顶的声音,
才知道怎样处理胸中的乌云。
在石埠镇外,我遇见一个年老的妇人,
她打着沉重的油纸伞,
仿佛走在很久以前的路上,使用的
是早已失传的器具。
山腰上有片墓园,那些石碑
为了长久站立,已拿掉了身上所有的关节。
如果此时有人醒来,雨
会压住他们心中的尘土。
山脚下有个废弃的集市,我怀疑,
年老的妇人就来自那里。
也许一场细雨让她走错了路,
她走向小镇,一个我们正生活着的地方。
烟缕
运走玉米,播撒麦种。
燃烧秸秆,烧掉杂草、腐叶……
已是告别的时辰,
就像烟缕从大地上升起。
年月空过,诸事无成,
但仍可以种菜种豆,做个农夫。
仍可以裁枝、栽树,你忘记的,
让树帮你记住。
种子落进泥土,遗忘的草就开始生长。
像万物在季节中,爱有的耐心,恨也有。
但这是告别的时辰,一缕烟
带走了大地的一个想法,
并把它挥霍在空气中。
古钟
悬垂,静止,仿佛
对所有流逝都不再关心。
以手指轻扣,能听见
微小的声音在铁里挣扎。
长久的沉默,使它变得迟缓,
只在遭到重击时
才遽然醒来,
撞钟的,是个咬紧牙关的人。
铁在沸腾,痛苦绚烂,
撞槌在声浪中寻找万物的胸口。
下游
江水平静,宽阔,
不愿跟随我们一起回忆,也不愿
激发任何想象。
它在落日下远去,
像另有一个需要奔赴的故乡。
雀舌
春山由细小的奇迹构成。
鸟鸣,像歌儿一样懂得什么是欢乐。
那时我去看你,
要穿过正在开花的乡村,知道了,
什么是人间最轻的音乐。
花粉一样的爱,沉睡又觉醒。
青峦在华美的天宇下,像岁月的宠儿,
它的溪流在岩树间颤动。
吻,是挥霍掉的黄昏。
桌上,玻璃水杯那么轻盈,就像你从前
依偎在我怀中时,
那种不言不语的静。
月亮
如果它挂在树杈上,
那不是真的。那是它正从那里离去。
如果它行经天宇,那不是真的。那是
有一封寄给你的信正投递在途中。如果它
出现在水桶中,整个天空
也会试图挤进那水桶因为
这是微小的心接受世界的方式:一个
终生缠住你不放的问题,
像一门学问循环不已。
当它被写进故事,开端像巫术;
当它被画在墙上,结局像个住所。
它是这样的光:凉凉的,一种被黑暗仔细
考量过的光。当它再次出发并遇见
如此多的梦,它认出它们正是
从它心中出走的梦——它小心地
不再踏入其中任何一个。
早晨
我们的早晨,比雪和细雨更好。
天气转换,星座在干净的石头上散步。
地上的影子,像树木的旧衣服。
梅花就要开了,你尚未醒来,
江南在天宇下静静闪光,当我凭窗俯瞰,
一队驳船,也在深深的睡眠中。
漫长岁月,我们曾受过怎样的庇护?
当我再次从窗口俯瞰,花都谢了,
稻田青青,燕子穿州过府,
石阶是已经完成的旅行,白云在河心
投下可以用来结婚的倒影。
看船
天际线上,有船冒出来,
一个不断变大的小黑点在向我们致意。
当它渐渐驶近,变成了眼前的庞然大物,清晰度
突然超出了你对远方的需求。
风把旗子吹得哗哗响,海水晃动,
像在一个巨大的实验室里晃动。
而当它启航——它再次启航,
渐渐变小,从天际线上消失,变成了只能
属于远方的
再次拒绝被理解的事物。
评弹
月亮是个悬念,在天上。
在水中,是悬念消失后剩下的感觉。
月亮落到回声底部,
又被好嗓子吊走——声音里
有一根线,细细的。木器在发光。
它再次来到水中,穿过城门、倒影、复印纸……
夜深了,
男人唱罢,收拾三弦;
女人卸下琵琶:她一生都在适应
月亮在她臂弯里留下的空缺。
甘蔗田
这一生,你可能偶尔经过甘蔗田,
偶尔经过穷人的清晨。
日子是苦的,甘蔗是甜的。
不管人间有过怎样的变故,甘蔗都是甜的。
它把糖运往每一个日子,运往
我们搅拌咖啡的日子。
曾经,甘蔗林沙沙响,一个穷人
也有他的神:他把苦含在嘴里,一开口,
词语总是甜的。
轧糖厂也在不远的地方。
机器多么有力,它轧出糖,吐掉残渣。
——冲动早已过去了,这钢铁和它拥有的力量
知道一些,糖和蔗农都不知道的事。
这一生,你偶尔会经过甘蔗田。
淡淡薄雾里,幼苗们刚刚长出地面,
傍着去年的遍地刀痕。
啜泣
一直有人出生,带着新鲜的哭声;
一直有人攒钱,想把心从苦涩的躯体里赎出;
一直有人守着一堆木头,守着墨斗、斧凿,
永无休止的刨花从利刃下涌出。
冬天如期而至。死去的亲人再无消息。
雪花轻飘飘,肉身更沉。一直有人唱戏,在雪地上
踩下凌乱的脚印……他老了,
他在教弟子怎样甩袖,念白,和低低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