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亏欠
钱若冰
我至今没能从那方暗淡的、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屋子里走出来。于是注定了我对母亲的情感,除了血脉里与生俱来的爱,日复一日里相濡以沫的亲近,还藏匿着大军压阵的亏欠。这份亏欠,藏得很深很深,平日里没人能将它倏然提起。可是它又藏得很浅很浅,浅到那份抱歉被缝在嘴边,人却又变成了哑巴。这份亏欠是抽象的,在每一个寂静的夜,它都能翻来覆去将你的内心施以鞭挞的无形酷刑。它是具体的,它现身在倒退的排名,在丰盛的三餐中,在寒风冷冽的早晨和下午两点融化了的柏油路里。
在我家乡的小县城里,读书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在每一所高中的院校旁,都出租着许多间屋子,这些屋子的主人大多都是三年一换。三年之后又是三年,年年都有人搬进,有人搬出,像是园圃里的韭菜苗,一茬又一茬的冒头长高。这些屋子中有些是爷奶带着孩子,可大多还是母亲陪伴着。为了给孩子提供优越的学习环境,为了让他们能够一心只读圣贤书,母亲们会舍去与外界一切的联系,只是全身心的照顾孩子。我的母亲,在我高中三年,也是这样。
年少时困于高墙似的书本里,头躺在名为高考的刽子手的刀下,人在一场又一场的考试中,就像在造浪池中被迎面而来的浪打翻,滚下救生圈,四周的水迫不及待的将空气阻绝,争先恐后的钻进人的口腔、鼻道和耳蜗里。水,没有那么深,也许我站起来,或者跪着,只要我能挺起我的脊背,我就能获救,可我偏偏被这无形的力量压制,无力的摆动我的四肢,挣扎间有时能得到些许空气,有时沉得更深。于是我在这种迷茫与不确定中,对母亲的安稳生活产生了羡艳,我想,如果我能每天都躺在家中,没有升学的压力和作业的紧逼,日子将是怎样的快活。
这样的念头被扼杀在那个黄昏,太阳的余温透过高楼上的窗户,施舍般渡了些光在家门口。那是一个星期一。我们学校在周一的下午放学会早些,于是赶在晚自习上课之前,我回了一趟家,是为了拿本书还是取些什么其他的东西,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推开那扇门时,屋子里死一样的黑,或许屋子已经死了,死在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如流水线一般的生活里,死在静悄悄、小心翼翼、索然无味的重复里,腐烂在无自我的躯壳,在时光滴答滴答的磋磨里发臭了。母亲就站在那间我不在时就没有人气、死掉了的屋子里,站在被定格的、无边际的黑暗中。母亲如流水般婉转的双眸不知什么时候被琐碎的尘埃给侵蚀了,我突然觉得心很痛很痛,像高楼上的瓦,一直都洋洋自得、倨傲自己看得多,却因一阵微风而坠落,碎了一地,碎成了片,碎成了块,碎成粉末,然后迷进我的眼,母亲眼睛的秋波成了我傍晚时分的一场烟雨,雾蒙蒙中,我打开了灯。
暖色的灯光将屋子照亮了。母亲问我这时候怎么会回家,我没能说话,酸涩哽在我的喉间,像是针扎。我逃生般钻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整理好情绪,出来了。屋里终于有了人声,不像手机里传来的机械声那样冰凉凉,屋子开始升温。母亲迟缓缓走进厨房,为我做晚餐,然后送我上学。这段插曲就这样过去了,或许我此刻提起,母亲也记不起来了。是啊,我在那样一个寻常的傍晚,无意知晓了时间的秘密,可这只不过是她的习以为常、波澜不惊。我沉默了,越发觉得难受。
这份亏欠初次显出了形状,无声中便扼住了我的咽喉,像老屋墙角处长出的花,柔软的根系像纸上的墨水,顺着纤维蔓延,不见血色,却使得偌大的屋子倾覆。我突然感觉很害怕,我意识到,这亏欠是我一生都无法去弥补的,而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亏欠,就会变得很低,变成啤酒杯里的泡沫和鸡蛋里的骨头。母子之间的爱恨,好像上天早已注定好的,这矛盾是这辈子都无法系开的死结。因为母亲生了孩子,所以要抚养他。因为孩子是母亲生的,所以要敬重她。母亲生了我,所以大半生都为了我,可我的生命是母亲给的,我却没什么能为她做的。很多年之后,我听到了一个词,“纠缠”。我想,这是我和母亲之间的纠缠。
周边人总爱说这样的话,“你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你就对得起你妈妈”。听完这话之后,我努力读书,认真生活,可当我真正踏上大学的土地时,我怅然若失。那些话我怎么就会信呢?不过是给自己安慰,粉饰些心头的不安。我上大学,我出人头地,可说到底,不过是为我自己,我的母亲又有什么回报呢?她孕育了我,我却走远了。她的少女时代,她的明媚青春,终究被我锁在那方逼仄的天地,被生活的零碎困在发霉的、发臭的、结满蜘蛛网的岁月里,她被压倒在母亲的称谓里,终于没了自己。母亲有没有恨过我呢?我不知道。我却恨自己,至今没能对她说声对不起。
母亲,我还是没能将那天短短的数秒释怀,每每我欲提起,便泪意先行。此刻屋外有凉风,在燥热的初夏里,绿意被刚刚的那场雨洗得愈发翠了,我在一片叶的凝视中思念着您。

作者简介:钱若冰,女,安徽芜湖人。目前就读于安徽农业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