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我爷爷极具硬汉与军人气质。
听长辈说,上个世纪二十年代,风华正茂的爷爷,在保定讲武堂(保定军校)深造过,因而爷爷的言谈举止,颇有军人气派,简约又威严。那威严不是拿捏出来的,而是源自骨子里。威风凛凛的他,不怒自威,气场强劲深沉,令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服从他的意志。
毋庸置疑,我的性情,没有一点爷爷的影子。我想,这与性别有关,也与我更多地传承了奶奶的柔弱绵软有关。
我对爷爷的敬重,不仅出自他老人家的军人风采与男子汉气概,也出自爷爷给了我弥足珍贵,向美而行的引领。
暮鼓晨钟,如烟的往事里,总有岁月酿制的珍珠闪烁其中,润泽情怀,让心儿温暖明亮。
我的快乐童年,就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将老家的大榆树,稻田,菜园,炊烟的丝缕;乡村小丫的追风,戏水,捉鱼,玩泥的片段;兴致勃勃地听爷爷“讲古”的美好记忆,辉映于心。
儿时,爸爸远在外省工作,妈妈带着我和大弟,在老家吉林省海龙县大榆树村,与爷爷奶奶、叔叔婶婶生活在一起。那是爷爷最好的时光,优哉游哉地享受烈属的待遇(他的大儿子,我大伯在辽沈战役牺牲);二儿子(我爸)是人人羡慕的工友,每月给他寄钱;小儿子(我叔叔)在乡里管事,说话掷地有声。这样的精神支撑,加之浓郁的军人作派,爷爷器宇轩昂地走在乡村的小路上,整个人越发笔挺健朗了。
匪夷所思的是,一向强硬,很少与人闲话的爷爷,却热衷于给他的大孙女(我)“讲古”,大多是《三国演义》《庄子》。不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偏爱这两本书,每讲其中的章节,总是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声情并茂。
我爷爷“讲古”,就是凭记忆说书。
我和父亲都没有爷爷的好记性,爷爷能将《三国演义》全本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他八十多岁了,中断二十余年的烈属待遇,重新享受上了。阳光灿烂,好风如水的日子里,他高高兴兴地从老家,坐火车,汽车,精神矍铄地来到居住辽阳的二儿子家。他的面容里,有了温和的笑模样,老人家变得慈祥多了。
我偶尔回娘家,三言两语寒暄过后,他便手捧线装书,不戴老花镜,腰身挺直,凝神阅读。这是爷爷留下来,历久弥新,让我倍感欣慰的画面。
在老家,最有趣的,是冬天的夜晚。吉林的冬天,漫长又寒冷。晚饭早早吃过,煤油灯也吹灭了。圈里的猪,窝里的鸡,灶房里的狗,都安静下来了,村子在安详平和之中渐入梦乡。也有动静,那是寒风呼啸,凌厉地拍打着屋顶,外墙和窗户。穿行于村庄的风声,给宁静的冬夜,携来源自天地的交响。大自然变幻莫测的天籁,对小小的我来说,就是妙不可言的乐声。那时候,雪下得特别大,时常有鹅毛雪花漫天飞舞,络绎不绝。皑皑雪光透过下扇的玻璃,将屋内映照得暗中有亮。
这样的情境,更适合虚无缥缈的故事,精彩纷呈地展开。
六、七岁的我,躺在火炕烘得热乎乎的被窝里,瞪圆了双眼,等待序幕拉开,所期待的最美时刻到来。爷爷问,燕儿,你睡了吗?我兴冲冲地回答,爷爷,怎么还不“讲古”啊,我正等着呢。于是,爷爷就精神头备足地讲起了《青梅煮酒论英雄》,或《庄生梦蝶》,或别的什么。
精彩纷呈,情景交融地“讲古”,跌宕起伏于爷爷情感丰沛,滔滔不绝,干净利落,抑扬顿挫,绘声绘色,有滋有味地讲述之中。
于是,茅草泥屋里,热火朝天地上演一幕幕独白的古装大戏。达人才俊,风云际会;旌旗猎猎,响箭疾驰;千帆竞发,羽扇纶巾;风走云飞,彩蝶蹁跹……这些人事场景,在我有限地想象中,有模有样,参差登场。星光闪烁,银辉倾泻的背景里,或莫逆相知,或笑傲江湖,不断地变换风起云涌,出奇制胜;小桥流水,桃红柳绿的画面。
故乡冬夜的泥屋,火炕,寒风,大雪,以及那些风驰电掣,精美绝伦,无法复制地“讲古”,在我幼稚的心灵里燃烧,沸腾。爷爷每回讲半个小时左右,总在要紧处,悬念凸起时,戛然而止,让我且听下回分解。
余兴未了的我,枕着这些“讲古”入睡,梦里也有风生水起的故事,翩翩起舞。到了白天,我在院子里玩雪,趴在窗台瞅冰花出神,在热炕头烤火盆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爷爷昨晚讲的“古”。能记住的情节,在眼前幻化一幅幅叠影。那是桃园三结义,拿命相报,重情重义,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的侠肝义胆;不是庄子变成蝴蝶,就是蝴蝶变成庄子,亦梦亦幻,亦真亦假,浪漫而神奇……这些有别于现实生活的传奇轶事,画面鲜活,色彩缤纷,生动形象,给乡村小丫的思绪插上翅膀,不容分说地腾挪跳跃,飞舞激荡。心儿飞出小村,飞向远古的岁月,飞向苍茫的远方。
爷爷“讲古”,让每一个日子都充满了希望。乳臭未干的我,在亲近自然,泥土的同时,情趣盎然地感受到了经典华章的多姿多彩,魅力无穷。
爷爷将中国古典名著的阳光织锦,铺展于我稚嫩的童年;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融入了我成长的年轮;将美如神话的眺望与期许,根植于我追梦的情怀。
这是我的幸运,莫大福祉。
由此,少不更事时,就有一朵超越现实的诗意花儿,一颗形象思维的文学种子,映照,播撒我心,暗自孕育文香。不期而至的某一天,就有散文创作的幼苗,迎着阳光,破土而出,抽枝展叶,花开陌上,兀自摇曳个性化的韵致与语境。
我的人生之旅,在几十年笔耕不辍,热气腾腾地写字之中,得到了过滤,升华,一点点变成了自己喜欢的那个样子,单纯而丰富。
追根溯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对文字,文学名著,阅读与写作,情有独钟。其缘起,应归结于童年,听爷爷“讲古”。
感谢我爷爷,给了我最早的文学熏陶与启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