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年近八旬的老母亲来大学校园一遭。她是由大姐夫乘汽车从老家带至安吉我二姐家待了些时日,再随大姐夫来到省城毅君就读的那所大学看望小儿子的。
大姐夫有事先离去了,将他的老岳母留给了小舅子。毅君陪着老母亲游了灵隐寺和西湖的几个景点。第三天一早,毅君就告了个假,送老母亲回乡下老家去。
列车启动了。老母亲颤巍巍地坐在儿子身旁。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火车,患白内障的老花眼眯糊着,对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感到十分迷茫。
车轮发出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响声,火车轰鸣着驶出了杭城。来到六和塔脚下钱塘江大桥。过桥时列车发出的轰隆轰隆轰隆震响,使老母亲几近丧失的听觉似乎有点从“冬眠”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她呆呆地看着车厢。响声是哪里发出来的?她似乎在猜测着。
坐车是单调的,毅君难免要与坐在对面的旅客攀谈起来,问对方是哪里人,什么地方下车,又相互间高谈阔论起各地的风土人情•••••把个老母亲晾在一边。这也难怪儿子的。儿子再大声说话,老母亲都听不见。儿子只有时不时地剥瓣桔子往母亲嘴里喂,时不时地倒水让老母亲喝。老母亲慈祥地微微笑着,她为有这么个孝顺又让她挣脸面的儿子而骄傲。 募然,母亲嘴附到儿子耳畔轻声问:“你是向那人请假送我回家去的吗?······” 儿子一下子懵住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顷刻间就恍然大悟了。
父亲临终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位母亲三十多岁的时候,她有个孩子七八岁。有一天,下着雨,儿子走在前头,母亲走在后面,因为路滑,孩子一不小心从桥上掉了下去,落到水里。母亲瞧见,像疯了般地跳进水,一把抓住儿子。只可惜,母亲不会游泳,只知道在河水里拼命地托着儿子。在危急关头,幸好有位水性很好的路人经过,将母子俩救了。几十年后,像是天意的安排一般,有一天,母子俩再次经过这座桥。只不过这位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由于多年的操劳,她行动已经很不便,但依然走在后头。老母亲脚一滑,从桥上掉进了水里。儿子回头看到母亲落水,桥离水面并不高,于是,他站在桥上,把手中的扁担伸进水里,喊母亲快抓住。只可惜,老母亲连伸手的力气也没有,被水给冲走了。
一天后,人们在下游发现了那位老母亲的尸体,都抹着泪说:母疼儿长江长,儿孝母扁担长。父亲讲完这个故事,欲言又止。我看到他显得很疲惫,说:你别讲了,我明白,我们会照顾好奶奶的。父亲很欣慰地点了点头。那时父亲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五个月,生命到了最后时刻。那些日子里,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却从未发现奶奶有任何悲伤的表情,她依然像往常一样每天早早地起床,给鸡喂食,然后做饭。每有亲戚或乡邻来探望父亲的时候,奶奶都像往常一样微笑着跟他们拉着家常,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快要离去一样。
来来往往的人都摇头,叹息说,没想到老太太老糊涂了,自己儿子的生命快到尽头了,她却像没事一般。我也一直觉得奶奶是老糊涂了,因为我好几次看到奶奶走到父亲病床前,伸出苍老的手抚着父亲的额头,冲父亲微笑,问他想吃什么,并告诉父亲不用担心她,她的身体好着呢,一定可以活到曾孙子出生,还可以带曾孙子呢。没过多少日子,父亲安详地离开了人世。那天,家里哭成一团,唯独奶奶没有流泪,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一直看着门口,谁叫她也不应不动。第二天,我才发现,奶奶的头发已经找不到一根黑色的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在父亲去世后的一个星期,奶奶一粒饭都未曾下肚。一个月后的一天,在奶奶的床前,奶奶拉着我的手,跟我讲了父亲讲过的故事。讲完,奶奶木然地望着窗户,自言自语地说:母疼儿长江长,娘不想你走得有牵挂啊!八个月后,奶奶也离开了人世。在一个大家不曾想到的夜里,奶奶睡下后便没有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