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来,喝口热水,再喝一口……”
你对额头冒着蒸汽的小朋友说,对一阵一阵咳嗽的她说。你听到父母递过来杯子时对你说。
一早出门,裸露的脸面皮肤感觉阵阵凉和麻。踩到草皮上,会染湿一脚的露水,突然急匆匆地翻箱倒柜,掏出一叠叠厚重和安全感。在户外跑步时不敢深呼吸,怕被冷空气呛到。天气预报快结束时要加一句提醒:注意早晚过大的温差。白露、秋分、寒露、霜降,老天爷揣着湿和冷,悄咪咪对着锡城各式门窗的缝隙里泼洒过来。池塘水面,湖旁路面,银杏树下黄叶纷纷,叶片开始失水蜷缩并摇摇欲坠,被霓虹灯照透的雨滴,被冷空气裹挟。敞口的杯子随手一搁,再入口时,口感就空空凉凉涩涩的,换一杯白汽腾腾的,温度刚好的,从舌底、喉间到肠胃,一股涓涓温热顺流而下,如一只小鹿,在五脏六腑间欢蹦摇曳,将躲藏在体内冬眠的春意惊醒。
如今都是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屋子里的水龙头上,每只都标有红色蓝色的小箭头。钢筋水泥的每条血管都能经受住热流滚淌。疫情时期,对许多人来说,走过最频繁的路线是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使用最频繁的小家电器之中有各种各样的电热水壶。它们装扮精美,身材别致,功能繁多,能急速加热,能蒸汽冲泡,能除硬垢变软水,能随心所欲定时定点开关保温,防干烧,拒绝“千滚水”。一台简单的器具,已进化成能感知、快速响应的智慧机器。
随手提起一只常见的电热水壶,都撑着一把圆润丰满的腰身。弯曲的把手如修长的四肢,从顶部插到底座,伸手去拿,拇指自然触碰到舌尖状突出的按键,壶盖弹跳,发出清脆的咔嗒声,露出一圈金属色泽的唇口。一身的红白蓝紫,如烈焰魅惑,艳丽浓郁,盯着时间久了,眼睛都被它染色。不多久,水被点燃,开始喧闹。一只热水壶的性感和所蕴含的能量,随时能改变空气的温度和心情。
在与温暖有关的记忆里,热水总是伴随左右。热水的温度就是笑容、牵手、怀抱和爱情的温度。以前热水的获取是一件要紧的事情,小学生时,在煤球炉旁观察铁皮水壶冒白烟时叫唤家人,避免浪费燃料;初中生时,在能保证独自安全的前提下,去开水房买水;高中生时,在一排黑色粗壮的水龙头旁边,一边等,一边背书,每只水龙头下都套着一指白纱布套,时间久了,白纱变黄、纤维融化;大学生时,在开水房附近算计好时间,恰好地偶遇或者凝视,帮着谁代劳,拎着沉甸甸的幸福,掌心发烫、脚步发飘、舌尖发甜。水瓶把手上,能闻到小护士、丁家宜、双妹、郁美净、东洋之花、蒂花之秀的余香。天寒地冻,起早能用到热水洗脸是暖心的幸运,那宿舍里肯定有位安静、干净整洁、床单上没有汗味的大哥或者学生会干部。“热得快”和电茶炉被禁止后,大容量的热水瓶受到追捧,它能保证五六碗泡面之后,还能享受到一块钱一袋的雀巢速溶咖啡和从酒店大堂吧里顺来的立顿红茶。人间四月天,晚饭后自习前,师范学院女生宿舍的阳台一角,热水被着急地泼洒出去,蒸汽里荡漾着泡沫的芬芳,泡得有些发涩的指尖等着被牵紧,湿漉漉的发梢等着被温柔的夕阳和浓郁的爱情烘干。
小时候,单门独户的小家庭,日常生活里使用煤球或柴炭烧热水是不划算的,更多时候是去买去灌。独立承担这项家务是家中少年成长的开端,是小孩心中萌生着少年郎早当家的傲骄。家门口附近的开水房搬了几次,但始终都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瘦高小男孩,左右手各提一只1.25升热水瓶,摇摇晃晃着,中途松手歇脚两三回后,能安全返回。你去得最早最多的开水房是在县第一棉纺厂的厂区内,原先是供厂子纺纱洗茧、工人下班洗漱准备的,多出来的对周边出售。后来厂子不行了,开水房被私人承包,正式对外营业。1990年,一瓶热水一毛钱,使用水票则便宜至八分。提黑色水壶的、红色保温桶的,其他各种容器的,老板当场换算成几瓶,再对应着用毛票或水票。那时水票是纯手工制作:厚韧的棕黄牛皮纸,裁剪成一指头长宽的细条子,正面宋体字壹瓶、贰瓶、伍瓶、拾瓶,背面则印着老板姓名私章。暗红色图章隐晦不清,像从未停止过的汗水从他额角皱纹流淌过的痕迹。你曾经拿着水票毛笔字和木质招牌上白底黑字的“县第一棉纺厂”的字体对过,横平竖直,钩撇整齐划一。水票和零钱一样,能找能换能退。后来看到描写旧社会市井小民日常生活的文字,明白了那里面常提到的老虎灶,其实就是你小时去的开水房。金澄宇的《繁花》里,阁楼下有一月理发店,那里管开水叫“温津”,肥皂叫“发滑”,面盆叫“月亮”,为女人打辫子,叫“抽条子”。师傅使唤徒弟,两人对话如密码黑话。
几年后,棉纺厂破产拆迁,那家开水房搬了三四次。最后一次,老板自己租了间小平房,在靠近老新村附近,一台高高圆圆的锅炉占据一大半的空间,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睡,都在这几平米内。六月天气炎热的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你好像听到一声尖锐的呼叫,将眼前闷热的空气撕开一条缝隙。晚饭时听父母闲话,说我们常去的那家开水房老板从屋顶上掉下来,后脑勺磕到地上,被人发现送医院抢救,怕是凶多吉少。你嘴里嚼着豆芽,你听到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咔嗒声,在耳边滴答不绝。你突然发现,意外死亡不是很遥远很古老的事,死亡就在自己身边潜伏着隐藏着。死亡并不像电视机电影院里看到的那样,不是轰轰烈烈地呼喊大叫,不是闭上眼睛,摇晃身子,缓缓落下的手指,嘴角边也没有一缕鲜红在缓缓流淌,染出一片红霞。那身边真实的死亡是悄无声息、毫无征兆、无色无味的。它会在燥热的空气里冒一下,会顺手带走一个白背心、黑短裤的中年男人。这个你没见过他直过几次腰身的男人,爬上屋顶打扫锅炉的烟囱,敲落积攒的炭垢,没站稳,一个踉跄一脚踩空,跌落下来,骨壳迸裂,在被板车拉去医院的路上已经呜呼。此后一段时间,你经常会感受到一种静悄悄的害怕,家人任何一次的晚归都会让你焦灼不安。你会梦见自己从高空中掉落,梦见开水房里一家三口围坐在锅炉边的小方桌上吃晚饭,小耳锅里盛出散开的糙米粒,丝瓜蛋汤,咸菜毛豆子,水芹炒香干——水芹是本地特产,香干就是豆腐干,县里豆腐厂产的。老板抿一口老酒,他儿子身高已经超过他,夹了两筷子肉丝跑出去。水房里雾气袅袅,旁边他老婆,粗壮的胳膊、沉甸甸的背和胸撑开上衣褂子,也撑大了前来打水老男人们的眼。一抹白色蒸气从热水瓶口冒出来,转瞬间就消散,再回头,小饭桌上只见碗筷不见人,再细看,眼前是灰蒙蒙的天花板和日光灯。
2008年刚来无锡时,你租住在吴桥附近的湖光新村,那是一片老新村。11月底,你在四楼伸出去的阳台上,看到一楼老人们在门口背风处生起柴炉烧热水,那炉身长出一只壶嘴,炉子中间是空道,塞柴走烟。彼时,风轻日暖,空气里有股旧日的温馨烟味。后来你听着房东老头老太无锡话扯老空,咿咿呀呀,半懂不懂地听他们讲过去,讲红烧蹄需,讲吃老酒,讲他们小时候常去的老虎灶。
“那个热水炉子,是一个砖砌的长方形的台子,四角安四个很深很大的铁罐,当中有一个火口,烧的是稻糠、稻草、干树皮、剁碎的杂板木片。稻糠稻草着得快,火力也猛。但不经烧,要不断地往里续添。水房里最辛苦的是些火添些的,需要耗些力气,停了火就没力,水温就差。干着活的人要勤干利索,要用一个小铁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里倒糠、木质残渣,火光轰轰地一阵一阵往上冒,照得人满脸通红。半箩稻糠烧完,四个铁罐里的水就差不多了,哗哗地开了。老小们排着队,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种容器里倒。到罐里水快见底时,再烧,再来,一天好几十遍,一年到头也不见闲着……”
“是嘞……那个时候茶炉子用水很大,我那边乡下烧水一大半地方都是用来装大水缸,那个缸很深的,装个把人都没问题呢,缸子要有一半以上埋在土里,一口大缸要装好多好多水,都是人工去挑去担去倒,从运河里挑、从最近的井口边摇……”
你仿佛瞧见了那一口很大很胖的水缸,像一只盛满深渊的口袋,引诱少年前来探秘。缸体上似有似无的花纹,缸口边的银光幽幽暗暗,藏匿着各种想象和梦境中的精灵鬼怪。它们呼唤出少年骨子里的勇气和叛逆,混杂着几丝懦弱和胆怯,像块施了魔法的磁铁,吸附着蹦蹦跳跳犹犹豫豫的步伐不断靠近,直到听到熟悉的吃饭呼喊声,才将他们从害怕和羞涩中解救出来。小孩们一哄而散,脚步声和叫喊声飘荡在半空,慢慢飘散。
许久过后,你听见一声清脆细亮的嗤笑从缸口跳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