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李景超
(1994年4月11日晚,夜不能寐,思念父亲,撰文如下,寄托哀思)
父亲坟头的青草,已经荣枯十五个年头了。
清明节前,我携妻儿去给父亲扫墓。纸钱燃成灰烬之后,琦儿给他未见过面的爷爷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当天夜里,我梦见了我那可怜的父亲。
父亲的一生,是贫穷的一生。
父亲名宝章,生于1915年。穷人一辈子不过生日,因此我从不知道他的生日。
父亲病逝于1979年12月20日(农历11月初二),享年65岁(虚岁)。
据父亲说,他小时候,家住礼泉县药王洞乡王店寨子村南头东排第三家(就是李志孝家后来住的地方),三间大院的庄基。当时家里还比较富裕,祖上留下了几十亩旱田。我爷爷李镇藩,是个远近闻名的秀才,以教书为生,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不幸的是,他后来染上了抽大烟,把土地、房子以及所有的家当都卖光了。万般无奈,只好到礼泉县城替人写信、写状子挣钱糊口。这样,勉强支撑活到49岁就去世了。
爷爷去世后,父亲和我的祖母没有住处,只好住在本族信天主教的五曾祖父李生枝家。据母亲说,当时伙房很小,只能安口锅,风箱拉不开,就往墙上掏个窝窝,把脊背放进去。
为了谋生,父亲小时候在县城给人家当过店伙计。那时候当伙计,除了站柜台,还要给掌柜的烧炕倒尿盆。稍不如意,就要挨打。在旧社会,这叫“立铺子”。
年龄大了点,父亲在王店西张村给他姐夫家当过几年长工。
民国18年,陕西关中大旱,蝗虫铺天盖地,把庄稼一扫而光。父亲讨饭至他舅家时,人家闭门不开。父亲从此再也没有和舅家来往(从我记事起,每遇乞讨者上门,父亲总要送上一点吃的,从不空过)。
解放后,共产党把地主曹鼎坤的一个空院子分给了我家,还分了几十亩地。我曾见过由母亲保存的县长签发的地契。有了土地,日子就有了转机。但是只好过了三两年,土地和农具在50年代初就入了农业社,生活又变得很艰难。
毛泽东是人民的大救星。他原本想通过合作化,使农民得到的土地不再失去,永远走上幸福之路。但他高估了人的觉悟,想不到农民会“磨洋工”。生产队从来就没有搞好过。搞了将近三十年,不得不在八十年代初解散了。我们寨子村的生产队在全乡是最差的,一个劳动日十分工,只值一两毛钱。父母没黑没明的干上一年,还挣不够口粮钱。每到过年,全家人就坐在炕上发愁。父亲常说:“我太想吃一碗麦面面条了!”但一年之中,也难得如愿几回。父亲的这句话,成了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由于家境不好,父亲一生中只照过两次像。一次是在甘河工地上与民工的合影,另一次是1952年办“中苏友好协会会员证”时照的一寸头像。去世时,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现在老家挂的那张照片,是由会员证上的小像反拍的。
父亲一生穷途潦倒,又病魔缠身,真是多灾多难。五十年代,他给生产队拉麦子,不慎从车上掉下来,摔在村南边涝池旁的碾盘上。那时仗着年轻,没歇几天就下地干活了。后来却落下了四肢关节痛,严重时连路都走不动。
1958年,当时我才四岁。记得有一天,父亲突然被人搀回家,满脸是血。原来他给生产队打井,吊桶的绳子断了,装满土的桶砸伤了他,差一点儿连命都没了。
由于身体不行,他常年给生产队喂牛种菜,一天只挣六分工,而妇女却要挣七分工。我小时候,随父亲睡在菜地的牛棚里。有天晚上起来解手,糊里糊涂躺在了牛槽里。父亲醒来突然不见我了,吓得大声喊叫,生怕跑到外边被狼叼去。最后终于在牛槽里找到了我。当时我脸都磕破了。
1973年,大约七、八月的一天,父亲给生产队割苜蓿回来,背篓刚一放下,就晕倒过去。送到县医院,诊断为乙型脑膜炎。母亲当时在郑州看我(因为兴平县老乡跳伞摔死,母亲在家对我放心不下),接电报后立即返回。随后我也赶回家。父亲住了十几天医院,九死一生,总算活了下来。此后就落下了后遗症,什么也干不成,严重时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父亲的一生,是受人欺负的一生。
他有一姐一妹。我大姑嫁给王店西张村,未留下子女,早年去世。我二姑嫁给鲁店村,姑夫早逝。二姑活了72岁,1994年8月去世。二姑一生辛辛苦苦养育了五个男娃一个女娃(老大太娃,老二应娃,老三尊应,老四土改,老五改正。女娃最小,名字叫欧娃。应娃1991年去世,土改1993年去世)。父亲弟兄一人,又身单力薄,疾病缠身,手脚不便,往往受人欺负。寨子村是隋朝时军户的后代,人们生性好勇斗狠。又因为是杂姓,宗族斗争激烈。村里那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常说些刺耳的话给他听,他只有一声不吭的忍受。父亲一生没有占过别人一点便宜,与人交往总是吃亏。
父亲的一生,是正直的一生。
1960年闹饥荒时,村上有句顺口溜:“偷一斗,红旗手;偷一石,是模范”。宁肯全家挨饿,父亲也没有拿过生产队的东西。我们村南面有个院子,里边有寨子三队的保管室,里面放着麦子和棉花,院内垒着许多玉米塔。队里放心不下别人,就让他去看守,一晚上只给两分工,仅值四分钱。他看了几年,还满意地说:我不在乎那几分工,图的是冬天睡个热炕。这期间,队里在院子做过红芋粉。做粉的山东师傅看父亲可怜,拿给他几斤粉面。父亲硬是不要,师傅只好说从自己的工钱里扣,父亲犹豫了半天,才忐忑不安地拿回了家。第二天,我端着大碗,坐在头门坎的石头上,美美的吃了一顿油炒粉。那个香啊,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父亲一生贫穷,朋友很少。但他却说:“瞎子也有个跛朋友”。他的朋友中,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裴寨乡苟家村的苟转转(官名苟明亮)。这人是个种子推广专家,也是个难得的农民诗人。他每每见人,都十分热情地递上香烟:“这是海河,你先抽着”,或者“生意不行,抽的保成”。接着,“礼泉没有种子站,我为人民把事办”……妙语连珠,说个不停。所以,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人们围在中间,大家都想多听他几句。他每次来到村里,便住在我家。晚上和父亲“扯淡”时,总说他会看风水,什么我家的庄基好、丁旺,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直说得父亲合不拢嘴。父亲还有一个朋友叫崔树科,是他旧社会“立铺子”时的老朋友。这个人家里比较富裕,但不嫌贫爱富,常来看我父亲。树科叔今年快八十岁了,过年时还骑着自行车,赶了四十多里路来看我母亲。
父亲一生,可能是由于贫困多病和受人欺负,心情常常不好,在家爱发脾气。与母亲吵架,骂我们弟兄们,是常有的事。但他要求我们很严格,经常教育我们要走正道,“把公家的事情干好”。当我哥大学毕业,我在部队提干后,他时常自豪地向人夸起。尽管那时家里经济上并没有好转,他依然是那样的贫穷,身上顶多装有两块钱,十天半月吃上一顿羊肉泡馍,谈不上享福。
1979年11月20日,天气异常寒冷,父亲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临终时还呼唤着三个儿子的名字,但终于没有见上。当我从部队赶回时,他已经入殓了。只是棺盖未合,等我回去见了一面。
父亲的一生,象一切穷人一样,默默地生活,悄然地离去。生时没有轰轰烈烈,去时一堆黄土掩埋。留给我弟兄们的是一个“贫农”成份和永远的心痛。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父不在。
父亲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2003年9月28日整理
【作者简介】
李景超,陕西礼泉人,中共党员,空军大校,某部政委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