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麻雀是这片区域最常见的小生灵。这里富足肥沃的地方给了它们巨大的诱惑和好处,这里气候温润、物产丰富,城市里大大小小、整齐邋遢的早点摊、饭店面馆,菜市场、绿化树下、灌木丛中的杂物,甚至是小孩随手一丢的垃圾,都给它们提供了温饱的保障。每天的早晨和黄昏,它们从波涛连绵的厂房屋顶掠过,飞上天空,落到空地,布满大大小小的空间,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半片巴掌大的空地,两根晃晃荡荡的线缆,连绵的绿化的树木枝丫。
它们是能全方位偷窥观察这城市空间的生物了,谁都不如它们对这城市看得这样琐碎和细致,许多说不出口掩藏在心的事儿,它们都是证人。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们的眼,也是小而全的,它们的眼,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万个窗口飞掠而过,从千万人的眼前飞掠而过,从千万种关系中飞掠而过。这些景象,一闪接一闪,连在一起。虽是平常不过的情景,可因为多了、杂了、碎了,堆积在一起,发酵成一个个惊讶的小故事。
这些会飞的小畜生物儿,它们穿不了云,破不了雾,但却可以无所不到。它们可以在密密匝匝的屋顶上盘旋,也可以在废墟的瓦砾堆上觅食,有点劫后余生灾难大片落寞的镜头感,像是最后的活物似的。它们扑哧来,扑哧去,收进它们米粒大小的眼睑里的形形色色,也都不免染上了猥琐细小和悲观的色彩。
作为这座城市经济高地的开发区,它的真实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忽来忽走,或隐或现,它们对这片区域里的犄犄角角都能识辨清楚。和飞得高的猛禽相比,这里杂乱的高楼,不适合它们,更别提虎视眈眈的打工人群。而那些优雅的鸽子和喜鹊,和工业开发区工厂厂房车间的环境似乎不太相融,它们更适应在这座城市山清水秀的地方莺莺燕燕,适合大大小小城中公园的老人群、闲人堆,喜欢那舒适的宽大的阳台,细致的吃食和雅致却牢固的鸟笼。
生活在开发区的人,行动说是自由的,其实是被禁锢的,在打工的公司和租住的房屋,这两地一线的区域,心也是受到拘禁的,满眼都是和谋生相关的活儿,每个工厂公司的门口,每个时间点都有在等班车的一簇一簇的人,早班的在早上时间里等,中班的在中午的时间里等,待到早中班的下班了,晚班的又在黄昏和夜晚的时间里等了。大家都是在做同一节奏的事,看见的都是同一类型的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原本活泼甚至有些聒噪的新的毕业生,流水线上的时间一久,心里面刚来时候的好奇和新鲜兴奋就被磨平了,什么都已经习惯,都了然。人是如此,小麻雀们却不同了,它们无所谓住处,处处都有个歇息的窝儿,它们不用忙碌,随便都是能入肚的吃食,如同天空里的蚂蚁,在这片区域的上空,没有谁能逃过无数双它们的眼睛!
在许多人的心里面,麻雀是不讨喜的,他们讨厌麻雀,说它们是媚俗的,飞也飞不高的。说它们啄吃着水泥裂缝里的残汤剩菜,有点同流合污的意思。它们是各种空间的常客,却又是不受尊重的,被人赶来赶去,也是自轻自贱。它们是没有智慧的,是鸟类里的俗流。它们是那种小肚肠,嗡嗡嘤嘤,陷在流言中拔不出脚的。出租屋里的阴郁气,有它们的一份,它们增添了出租屋里的低级趣味。
有时候,它们去谄媚地接近。就像在工业区里谋生的男男女女们,为了谋生,不顾其他;有时候,它们又忽地凌空而起,将这人类踩在羽下。它们扑啦啦地飞过天空,带着不屑和一丝惊慌。它们算不上是人类真正的朋友,它们也无法完全被人类驯养,不像鸽子、八哥、喜鹊什么的,能被人类了解、同情、体恤和宠爱。人们会在屋顶给鸽子修个巢,晨送暮迎,是城市中的温柔乡。但却没有人会想起给麻雀也弄个同等的待遇。
这城市里最深藏不露的罪与罚、祸与福、小秘密和大罪恶,都瞒不过它们的眼睛。一群麻雀哗然而起,盘旋着扑去,就是那些不忍卒读的情和景发生的时候。猝然望去,就像是夏天里骤然聚起的云雨,里面嵌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容。
天暗下来了,模糊的月色从迷糊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夜色从连绵的楼宇间缓缓涌出,周围的零霜越来越浓、西餐里浓稠的汤水,白白的,夹杂着冷凉的夜色,有点黏稠得化不开。麻雀也歇息了,在纵横交错的出租屋顶,在道路两边的樟树枝头,在布满灰尘的角角落落。周围也是黑漆漆地沉默下去,但开发区里那么多的公司工厂灯火通明,轰隆隆,车水马龙,有多少事端正趁着这黑暗、这热闹的掩护,酝酿着成因和结果,激越的情绪穿行在各种明亮或者黑暗的空间。穿过紧闭的门窗,穿过隔宿陈旧的空气流,穿过夜色里各种不安和不甘,穿过白天压抑的纠缠不清的波涛汹涌的激情,暗含心底的冲动,你们有些习惯了夜色里的光和影,对稍有的动静习以为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们以为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夜晚就这样睡去,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但突然就在最平常的某一天,某个夜晚,车停下,门开了,话说出口,温热白溜的肉体贴上怀。奢华的高楼酒店、暗仄的合租房间外,各种厚重、简陋、陈旧的窗帘缝隙透露出一条条光亮,映射在麻雀的米粒小的眼仁里——故事,发生了。扑的一声,它飞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