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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飞 《只为灿烂》
在浑善达克沙漠
在沙丘上，我一个人
把自己从沙子里挖出来
黄昏的光是逆行的。它把远处的
驼队，又用沙丘围起来
世界好像进入了最后关头。赶驼的人
累坏了，他一躺下就进入了幻觉
两头灰驼，在阴影中生出了
偷窃的心，它们互相嗅着坚硬的器官
从沙洲小镇出发的时侯，它们的
身体，就已经成熟
它们用恋爱鼓励自己走进禁区
爱情像干枯的仙人掌
既充饥，也有扎心又渺茫的希望
我在驼峰上解下铜铃，把它
埋进旋转的沙丘
如果今日不死，一座沙漠的身体
总会被翻出。死亡是每个人
在大地上都必须要经历的事情
而突然到来的风暴
才会重新唤醒一颗垂死的心
白马飞
一匹白马，在草地上啃食青草
它偶尔打个响鼻
证明它还活着，还没有进入寂静的雕像
一道虹霓，跨过白马的背后
它拖来远处一列山岗，只有风声
留在原地，它们阴影一样
在远处游荡。小雨过后，灯笼花里的
露珠，纷纷坠落，泥土和草木的
香气，从地下释放出来
牡鹿为此有了新鲜的斑纹
它跃过河汊，在虚空中停下
眼神有些恓惶
一匹白马是我的伴侣。一匹白马
被惊动，它警觉地抬起头
远远站在草地上，一匹白马
突然一抖，它身体里的雨水
飞溅出来，是一团旋转的光
白马在时间中隐匿。白马把自己
拴在了一条河流上
它脚下的激流是跳跃的白银，它的
鬃毛进入了缓慢的飞翔
我知道它在敲我的脊背，我知道
它在融化，白马，白马
我希望这个世界仍然有边界
而白马，我希望
它慢慢融化在塞堪达巴罕草原上
尕果小店
腐朽的木桩，散发出黑色的酒香
尕果走在竹林里
野菊花包围了溪水旁的木板房
秋虫在草底散开
它们叫声尖锐，追着脚步
向夜色深处一层层扩张。我知道
万物是隐匿的，一切命运
都在沿习着自然主义者的神秘引诱
菌类、孩子和民俗，都在
乡间出生，它们服从于幻觉
它们也沸腾于夜色。尕果女神是一个
性格凛冽的厨娘
她在两座雪山之间，搭起一座板房
她收集了整个村子的粮食
美酒，葡萄和肉干
她把猎鹰放在山崖。她把月亮的
图案印在额头上。她在夜幕里
裸着身子歌唱，她白花花的裸体
映在黑色的悬崖上
我迷恋今夜的相遇，我想找到
月光中的朶果，这个美妙绝伦的厨娘
她歌声狂野，眸光闪闪
竹叶上的月色，洒在静静的雪山上
今夜，我坐在天空下
今夜，我离星辰最近，今夜
塞堪达巴罕草原，给了我一片山岗
它是大地的一座毡房
我看见消逝的马群，牧人，白云
和长歌里流泪的牛羊
它们黑漆漆的，隐匿在我身边
它们低头走路，幽寂的
剪影，贴在深暗的天空上
它们走动的脚步，让我无法忍受
它们会从此变成星空里的
石头吗？我遇到一片阴影，他们
是一个族群里走失的人
他们像沉睡的石阵
背影闪着光，如同激射的雨线
我遇见更多的人，埋伏在星空后面
像躁动不安的野马群一样
他们行走的声音，穿过天空的鼓面
大地深处传来阵阵轰响
此时，我心中充满隐痛，我绝望又忧伤
在寂寥的天空下，我不知道自己
今夜将归于何方？
黄昏信史
黄昏送来一条热闹的天际线
金光波动，动物的民居布置在山岗下
土獾比我想象的笨拙
它举着一道阴影，在柳兰的影子里经过
头顶是一片粉红的落花
回到村口的羊群，并不急于回家
它们在等一个怀孕的母亲
羊羔们在大声喊“妈妈一一”，夕阳里
晃动的母亲加快了脚步
我突然瓷住了……终于有一位母亲
能在孩子的呼唤声中
再次回家
人世不及啊，我恍惚遇到自己的
呼喊，已永无应答
大地铺开金光，古老的水车
在壁画中转动
赶夜场的人，己经提着灯笼
走进了打谷场。星空升起的时侯
隔河相望的人，永远是
转世在乡村的
不死心的织女和牛郎
沙漠信史
我有一位亲戚，在浑善达克
沙地上牵马，游人骑在马背上
他半截身子陷入流沙
他说蒙语，也说汉语，遇见外国人
他一阵咕哝
没人知道他说的是啥
吐力根河北边，流沙千里，沙鼠
在阳光下飞过，旅途绝望的人
因此升出一线希望
吐力根河南面，是塞堪达巴罕
绿色的林海像一个梦想
两个牧人在沙海中相遇，他们
互相寻问草场。两个喇嘛
在沙海中相遇，他们谈到神仙
和轮回。而两匹马，在沙海中相遇
它们站在沙丘上，疯狂交配
停歇之后，大叫一声
惆怅的公马，去了内蒙古
而怀孕的母马，慢慢走回了河北
我的亲戚说：界河是天河
流沙是泪水
我为七星湖写信史
经过溪水和天空看见的绿色
好像扑天盖地。披着青皂大氅
坐在庙里的旧官员
是皇帝派来的镇远神，他眯缝双眼
把牧羊人都当成了苏武
把偶尔路过的猎户，老虎，鹰隼
和红袍喇嘛
都当成了大地上没心没肺的游神
青苔长过祭骨塔。天空
盖住草原，它绿色的秘密
像黑暗一样广大
经幡在敖包上喧响。山冈升成了
牧人的经堂。石头上的经文
密密麻麻，令人心虚
有汉语，蒙语，满语，藏语
石头的心愿都写给了无声的天堂
“我的心扑腾扑腾跳。我的身
己死，我爱的神啊，她在远方！”
这块汉语经石，是我唯一
能读懂的石头，它被摆在灰暗角落
像一个躲在世外的胆小鬼
白云走过山坡，那里有一匹红马
在睡觉，白云与红马
形成的画面，在一湾湖水的眼里
是司空见惯的
牧羊女在生火做饭。纳兰性德在
写诗。梅依然在水边撩水
她抓住的水，是整个湖泊的颗粒
她为此痴迷，遐想
水漫过大地的身影，安静的湖泊
正接过天空的全部星光
在御道口给一支古箭断代
它的旅程显然属于飞翔。石头更大的
愿望是腐烂。藏在旗子里的动物
多数是虎和狼。而风中的脚印是扭曲的
它们不计较逃生，而迷信死亡
在篝火旁烧生肉的男人，最先得到了
敌人溃散的消息，他坐在星空里嚎哭
他身后的战场广大而黑暗
这意味着它装满了鬼魂、马骨和燃烧的毡房
大王埋进深山，烈士背上荒岗
兀鹰把他们的骨头，从天空一根根抛下
藏在骨髓里的盐粒闪着磷光
鸣叫的箭簇进入了石头，血腥的战士
回到了天堂。而保护母亲
渡过老哈河的重瞳男孩，却成了
一个神话部落里的伟大祖先
他从石头里拔出的箭头，在我完成
一番赏玩后，就挂进了一家私人博物馆
成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古老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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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善达克：蒙古语，“孤驹”的意思，河北木兰围场西北部，接近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南端的巨大沙地。
北野，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承德木兰围场人。满族。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散文》《美文》等发表诗歌、散文、评论等。出版诗集《普通的幸福》《身体史》《分身术》《读唇术》《燕山上》《我的北国》《上兰笔记》等多部。获孙犁文学奖、当代诗歌奖、中国长诗奖、河北诗人奖、刘伯温诗歌奖、科尔沁诗歌奖、李白诗歌奖等各级奖励，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及译为英、法、俄、日及蒙、藏、哈、维、朝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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